国画学·国画的形式美

国画学·国画的形式美

国画创作与理论研究,都立足于形式美。这个形式不同于其他绘画,而有独特的风貌,亦即民族形式。

首先是对素材以至构图的“取”和“舍”。近代国画大师黄宾虹说:“前哲之真迹,合造化之自然,用长舍短。古人言 ‘江山如画’,正是江山不如画。画有人工之剪裁,可以尽善尽美。”郑板桥诗“画竹多于买竹钱”,画比真竹值钱的原因,就是因为真竹有不如画之处,“画有人工之剪裁”,随人意愿予以取舍,正如板桥所说,“冗繁削尽留清瘦”,舍掉不入画的,选取入画的。

宋代郭熙、郭思父子的《林泉高致》中批评那些“所养之不扩充,所览之不淳熟,所经之不众多,所取之不精粹”而轻易下笔的“执笔者”所犯的毛病就是修养、观察、经历不足,以及取景不能去粗取菁。《山水训》指出:“何谓所取之不精粹?千里之山不能尽奇;万里之水岂能尽秀?……一概取之,版图何异?凡此之类,咎在所取之不精粹也。”

宋代刘道醇《圣朝名画评》说范宽“对景造意,不取繁饰,写山真骨,自为一家”。范宽之所以能成为北宋初期三大画派之一关陕画派创始人,是由于他取景时“师于物”,构图时“师于心”,能舍掉表面上那些繁琐无用之物,写出山的本质,所以后人赞他“得山之骨”。

如何取舍?董其昌的《画禅室随笔》讲:“山行时见奇树,须四面取之。树有左看不入画,而右看入画者。前后亦尔。看得熟,自然传神。”

笪重光在《画筌》中指出:“丹青竞胜,反失山水之真容;笔墨贪奇,多造林丘之恶境。”黄宾虹也说:“对景作画,要懂得 ‘舍’ 字,追写状物,要懂得 ‘取’字,舍取不由人,舍取可由人,懂得此理,方可染翰挥毫。”

国画以 “意”为主,所以多写意。写意必 “造境”。晋顾恺之提出“置陈布势”之说,谢赫的“六法”论中第五法即“经营位置”。唐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说: “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张璪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明孔衍栻在《画诀》中指出:“胸有定见,自然位置妥当。” 以上都是指构思。

构思之后要“布势”、“经营”,其目的在于“情景交融”、“物我一体”。

西方绘画及摄影的构图,一般不移动景观。而国画创作则不受焦点透视的限制,可以“驱山走海置眼前” (李白诗),“搜尽奇峰打草稿” (石涛语),如《长江万里图》等皆属此。

历代画论与书论都提到 “势”,晋代顾恺之在《画评》中说:“画孙武,寻其置陈布势。”“画壮士有奔腾大势。”“画三马,隽骨天奇,其腾踔如蹑虚空,于马势尽善也。”“画七佛,有情势。”他在《画云台山记》中说:“使势蜿蜒如龙。”山是静止的,但要画出如龙之势。南朝宋的王微在《叙画》中说:“夫言绘画者,竞求容势而已。……横变纵化,故动生焉……。”五代荆浩的《山水节要》指出:“远取其势,近取其质。”这就进一步明确提出势要表现的是大的动态。北宋郭熙的《山水训》引用了这句话,说:“远望之以取其势,近看之以取其质。”所谓大竹画形,小竹画意即此。

明人对“势”的看法更为具体。顾凝远的 《画引》指出:“凡势欲左行者,必先用意于右;势欲右行者,必先用意于左。或上者,势欲下垂;或下者,势欲上耸。”

清人对“势”有更多发挥。沈宗骞《芥舟学画编》讲:“画须要远近都好看。有近看好而远不好者,有笔墨而无局势也。有远观好而近不好者,有局势而无笔墨也。”唐岱在《绘事发微》中说:“夫山有体势,画山水在得体势。……盖山之体势似人,人有行走坐卧之形,山有偏正欹斜之势。人有四肢,山有龙脉分干……。且画山则山之峰峦树石俱要得势。……诸凡一草一木,俱有势存乎其间。……故画山水起稿定局,重在得势,是画家一大关节也。”方薰的《山静居画论》也说:“画树无他诀,在形势位置相宜而已。”“然画丛树亦必须有交插疏密之势。”上述系指山势、树势,此外还有关于笔势的论述。沈宗骞在《芥舟学画编》中说:“所谓笔势者,言以笔之气势,貌物之体势,方得谓画。”秦祖永在《桐阴画诀》中讲:“运笔锋须要取逆势,不可顺拖。”

与势关连密切的问题,是开合。大势既定,就讲到开合。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中说:“凡画山水,须明分合。”清秦祖永的 《桐阴画诀》 引董的话说:“远山一起一伏则有势;疏林或高或下则有情。”王原祁在《雨窗漫笔》中说:“意在笔先……先定气势,次分间架。”“龙脉为画中气势……谓之体也。开合从高至下,宾主历然。有时结聚,有时澹荡,峰回路转,云合水分,俱从此出,……谓之用也。”体势是主,开合为体势服务,主次分明。王昱的《东庄论画》也说:“作画先定位置,次讲笔墨。何谓位置?阴阳向背,纵横起伏,开合锁结……。”位置即构图,在笔墨之前定大势,明分合。沈宗骞《芥舟学画编》论此较详:“天地之故,一开一合尽之矣。……如作立轴,下半起手处是开,上半收拾处是合。”“千岩万壑,几令流览不尽,然作时只须一大开合,如行文之有起结也。”又说:“笔墨相生之道全在于势,势也者往来顺逆而已。而往来顺逆之间即开合之所寓也。生发处是开,一面生发,即思一面收拾,则处处有结构而无散漫之弊。收拾处是合,一面收拾又即思一面生发,则时时留余意而有不尽之神。……必势与理两无妨焉乃得。总之行笔布局,无一刻离得开合者,故特拈出申诸同志。作书发笔有欲直先横欲横先直之法,作画开合之道亦然。如笔将仰必先作俯势,笔将俯必先作仰势,以及欲轻先重,欲重先轻,欲收先放,欲放先收之属,皆开合之机。”

上列有关论述是画本身的形式美,但是国画不单纯在画上,还包括题款和印章。题款又称款题,既有诗文,又是书法。因此国画是诗文书画印的综合艺术。

中国绘画史上第一幅署有作者姓名的画为晋代顾恺之的《女史箴图》,自署“顾恺之画”四字。唐宋之际,题名甚少,有的将姓名写在树石隙缝间,即所谓的“藏款”。宋代苏轼等,在画面上大面积题字,开创了画面题字的新局面。宋徽宗赵佶以皇帝身份,虽不书姓名,但在画面上题字,并签题藏有“天下一人”的花押。至元,几乎无画不题,题款已成为绘画作品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何时开始题款,有人认为始于唐。清代钱叔美在《松壶画忆》中说:“画之款识,唐人只小字藏树根石罅,大约书不工者,多落纸背,至宋始有年月纪之,然犹细楷一线,无书两行者。唯东坡皆大行楷,或有跋语三五行。”甚至如王维这样的文人也无题款的记载。

据宋《宣和画谱》载,南唐后主李煜为画院供奉卫贤的 《春江钓叟图》题诗。

清代方薰在《山静居画论》中说:“款题图画,始自苏米,至元明而遂多。”以上所述仅指卷轴画而言,至如壁画、石刻画,汉代就有题款。

题字最初为“题榜”,后发展为“题画赞”、“题画诗”、“题画记”和“题画跋”等,题款不是绘画的点缀,是对绘画的补充,起点睛作用。宋末吴龙翰为画家杨公远的诗集《野趣有声画》作序:“画难画之景,以诗凑成;吟难吟之诗,以画补足。”清初明末遗民朱耷题《黄大痴山水》诗:“郭家皴法云头小,董老麻皮树上多。想见时人解图画,一峰还写宋山河。”郑板桥题《墨竹》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齐白石题《不倒翁》诗:“乌纱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将汝忽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以画和诗来抨击时事。

画家题画记,有的叙述作画经过,有的有所议论。如石涛题《柴门徙倚》说:“古人以八法合六法而成画法,故余之用笔钩勒,有时如行、如楷、如篆、如草、如隶等法,写成悬之中堂,一观上下体势,不出乎古人之相形取意,无论有法无法,亦随手机动,则情生矣。”

有的题画记起鉴定作用。如清王翚题:“此幅初无名氏,余以为云西老人笔也。”这幅画就被认定为元代曹云西的作品。

题诗、题记自然离不开诗、文、书法,此外还要加盖印章。印章起于秦而盛于汉,唐以前印章只记姓名,清代姜绍书《韵石斋笔谈》中说“至宋始有斋名及别号”。国画的诗、文、书、画、印成为一体是从元代兴起,明、清达到高峰,至今不衰。

元赵孟頫诗、 书、 画、 印俱精, 他的 《枯木竹石》题诗:“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还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并署名、钤章。在他的一些画中,已开始使用 “闲章”。

用印颇有学问,清代郑绩的《梦幻居画学简明》中说:“凡题款字如是大,即当用如是大之图章,俨然添多一字之意。画幼用细篆,画苍用古印。故名家作画,必多作图章,大小圆长,自然石、急就章无所不备,以便因画择配也。题款时即先预留图章位置,图章当补题款之不足,一气贯串,不得题款字了字,图章了图章。图章之顾款,犹款之顾画,气脉相通。如款字未足,则用图章赘脚以续之;如款字已完,则用图章附旁以衬之。如一方合式,只用一方,不以为寡;如用一未足,则宜再至三,亦不为多。……至印首(笔者按:即引首章)当印在画角之首,断不是题款诗跋字之首也。盖全幅以画为主,盍不思之?”

题款学问颇深,《梦幻居画学简明》指出:“每有画佳而款失宜者,俨然白玉之瑕,终非全璧。”他告诫说:“或画颇得意味,而书法不佳,亦当写一名号足矣,不必字多,翻成不美。”至于怎样题写才好,他说:“至山石苍劲,宜款劲书;林木秀致,当题秀字。意笔用草,工笔用楷。此又在画法精通,书法纯熟者,方能作此。”

题款应预留位置还是画后再“经营”,有不同看法。清邹一桂的《小山画谱》说:“画有一定落款处,失其所则有伤画局。”方薰的《山静居画论》说:“一图必有一款题处,题是其处则称,题非其处则不称。画故有由题而妙,亦有由题而败者,此画后之经营也。”高秉在《指头画说》中曰:“倪迂、文、董,多有自题数十百言者,皆于作绘时,预存题跋地位故也。”比较一致的看法是题在空白处,不侵占画位。孔衍栻说:“画上题款,各有定位,非可冒昧,盖补画之空处也。”按国画之构图,空处不空,正如清王翚所云:“人但知有画处是画,不知无画处皆画。”这里自然包括款印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