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学·似与不似之间的美学思想
关于画形的问题,在两千二百多年前战国时,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论画说:“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 ‘画孰最难者?’ 曰: ‘犬马最难。’ ‘孰最易者?’曰:‘鬼魅最易。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之,故难。鬼魅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汉刘安在《淮南子》一书中论画也说:“今夫图工好画鬼魅而憎图狗马者何也?鬼魅不世出而狗马可日见也。”可见画形之难,所以后汉马援在《诫兄子严敦书》中说: “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后汉书·张衡传·上疏论图纬虚妄非圣人之法》中也记有:“譬犹画工恶图犬马而好作鬼魅,诚以实事难形而虚伪不穷也。”后汉王延寿《文选·鲁灵光殿赋》中说:“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写载其状,托之丹青。千变万化,事各缪形。随色象类,曲得其情。”《历代名画记》载晋陆机《士衡论画》说: “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
以上所列,不过就“形”而论画,还停留在绘画的初级阶段,至能得到画中真谛者,应在晋唐时期。东晋顾恺之《魏晋胜流画赞》云:“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台榭一定器耳,难成而易好,不待迁想妙得也。”他提出“迁想妙得”,已从单纯写形上升到追求形体以外的美学思想。南北朝宋人王微在《叙画》中指出:“夫言绘画者,竟求容势而已。且古人之作画也,非以案城域,辨方州,标镇阜,划浸流。本乎形者融,灵而动变者心也。”他主张绘画要追求气势,并不是画地图。要据形而变通,这要靠用“心”来作画。《历代名画记》记唐代张璪说: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八个字,说出了国画的三昧。与他同时的符载《观张员外画松石序》云:“观夫张公之艺,非画也,真道也。当其有事,已知遗去机巧,意冥玄化,而物在灵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应于手,孤姿绝状,触毫而出,气交冲漠,与神为徒。”唐朱景玄的《唐朝名画录序》说:“伏闻古人云: ‘画者圣也。’盖以穷天地之不至,显日月之不照。挥纤毫之笔,则万类由心;展方寸之能,而千里在掌。至于移神定质,轻墨落素,有象因之以立,无形因之以生。”
白居易强调“似”。他的《画记》云:“画无常工,以似为工;学无常师,以真为师。”主张“……形真而圆,神和而全,炳然,俨然,如出于图之前……”。张彦远《叙画之源流》引:《广雅》云:“画——类也。”《尔雅》云:“画——形也。”《说文》云:“画——畛也。象田畛畔所以画也。”《释名》云:“画——挂也。以彩色挂物象也。”张彦远在《论画六法》中说:“古之画,或能移其形似而尚其骨气,以形似之外求其画,此难可与俗人道也。”
苏轼名句“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提出要不要形似的问题。从这句话表面来看,在评画时只看像不像的见解似乎过于幼稚,如果再按前文所引他的一段话来对照,就能有深入的认识。他说:“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而宋代韩琦,却特别注意“逼真”,他说:“观画之术,唯逼真而已,得真之全者绝也,得多者上也,非真即下矣。”(《安阳集钞渊鉴类函》)沈括的《梦溪笔谈》与他的看法不同:“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
谢赫“六法”论中第三法为“应物象形”。古代画论皆主张“造化为师”或“师造化”。五代荆浩的《笔法记》中记述了他在太行山之洪谷见古松“因惊其异,遍而赏之。明日携笔复就写之,凡数万本,方如其真”。又说:“度物象而取其真。”他还说到:“夫病有二:一曰无形,一曰有形。有形病者,花木不时,屋小人大,或树高于山,桥不登于岸,可度形之类也。是如此之病,不可改图。无形之病,气韵俱泯,物象全乖,笔墨虽行,类同死物,以斯格拙,不可删修。”他说的有形病者,是能画出形,但季节性差,比例不对。这种病,原文为 “不可改图”,俞剑华编著的《中国画论类编》按语称“似应作尚可改图”。至于无形之病,画得物象全不对头,死画一张,不值一改。
北宋范宽,始师李成,又师荆浩。后来叹曰:“前人之法,未尝不近诸物。吾与其师于人者,未若师诸物也。吾与其师于物者,未若师诸心也。”明代王履说: “吾师心,心师目,目师华山。”莫是龙的《画说》指出:“画家以古为师,已自上乘。进此当以天地为师。”唐志契的《绘事微言》也强调:“凡学画者看真山真水,极长学问,便脱时人笔下套子……。”
清人对师造化的论述更为深入,盛大士的《溪山卧游录》说:“诗画均有江山之助。若局促里门,踪迹不出百里外,天下名山大川之奇胜未经寓目,胸襟何由而开拓。”石涛认为必须“深入物理”,才能“曲尽物态”,达到 “物我交融”。金农画竹,“种竹无算”,“日夕对之写其面貌”(《冬心画竹题记》),“以竹为师”(《冬心续集》)。郑板桥说:“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板桥题画竹》)
以上是关于写形及师造化的论述。师造化之目的在于追求形之似。历代画家在论述“似”时,又离不开“不似”。似与不似,意思虽然相反,但在古代画论中却关系密切,对立而统一。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元代倪云林说他自己的画,“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明代王绂在《书画传习录》中说:“……不求形似者,不似之似也。”沈颢在《画麈》中讲:“临摹古人,不在对摹,而在神会。目意所结,一尘不入。似而不似,不似而似,不容思议。”
清代对此问题有更多的著述,如恽寿平的“不似求似”、石涛的“不似似之”、“不似之似似之”。郑板桥说得更具体:“郑所南、陈古白两先生善画兰竹,燮未尝学之;徐文长、高且园两先生不甚画兰竹,而燮时时学之弗辍,盖师其意,不在迹象间也。”“石涛画兰不似兰,盖其化也;板桥画兰酷似兰,犹未化也。盖将吾之似,学古人之不似,嘻,难言矣!”对上述问题,可用清代董棨在《养素居画学钩沉》中的一段话来注解,他说:“画固所以象形,虽不可求之于象形之中,而当求之于象形之外。”
近代几位大师,对“似”与“不似”作了进一步的发挥。陈衡恪在 《中国文人画之研究》 中指出:“且文人画不求形似,正是画之进步。”齐白石说绘画“贵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黄宾虹说:“绝似物象者,此欺世盗名之画;绝不似物象者,往往托名写意,鱼目混珠,亦欺世盗名之画;惟绝似又绝不似于物象者,此乃真画。”又说:“作者当以不似之似为真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