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君臣的生死较量
赵氏孤儿的故事只是晋国内部权力倾轧的开始。
在晋国的权力结构中,卿家的势力极炽。晋文公以来,先氏、赵氏、栾氏、士氏(又称“范氏”,因士会采邑在范,故以范为氏)和郤氏等几大家族轮流坐庄。这种贵族集团专权的制度,包含有某种积极竞争的因素。为了保持家族的地位,各家在对子女的教育上都是极其严格的。由于晋国主要将领都是出自贵族,因而每个人从少年时代开始,就要经常上战场冲锋陷阵,培养勇敢精神与领导才能,因而晋国这些大家族一直是人才辈出。
人才多对国家是一大好处,可是同时又使得家族与家族之间的权力之争非常的激烈。不仅是卿家间在较量,卿与君也在较量。君臣之间的猜忌与防范成为晋国内政极不稳定的因素,这些不稳定的因素总有一天会如火山般爆发的。
对于这一切,有一个人洞若观火。
这个人就是中军副帅士燮。
士燮是个极为深谋远虑之人,在鄢陵之战前他强烈反对与楚国开战。他意识到,晋国之所以内部暂时团结,是因为周边有强大的敌人存在。一旦敌人一个个被消灭了,天下无敌的晋国,内部诸多的纷争和矛盾都会激化。
晋国政坛的狂风暴雨就要到来了,对于极富责任感的士燮而言,是无法忍受的痛苦。
鄢陵之战后一年(公元前574年),士燮去世。
士燮之死是个谜,后世的杜预推测他是死于自杀。从《左传》的记录来看,士燮似乎是得病之后,拒绝就医。还让祝宗为自己祈死,他说:“爱我就快诅咒我,让我早点死。唯有死才可以避免祸难,这对我们范家来说是福。”士燮以选择死亡的方式,逃避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以保全自己的家族。这场还未到来的风暴,虽然还只是在酝酿中,但对于智慧过人的士燮已经是清晰可见了。
晋国的核心权力掌控在几大家族手中,不甘寂寞的晋厉公要把权力从卿家手中夺回。他是个很有作为的国君,在当政的七年之中,先后取得对秦麻遂之战和对楚鄢陵之战的胜利。这是继晋文公之后又一个辉煌的时代,有作为的君主决不愿意成为诸臣手中的傀儡,于是一场君臣之间的权力较量开始了。
要剪除大夫卿家的势力,从何处下刀呢?
赵氏家族只剩下赵武一个孤儿,已经是没有实力了;范氏的士燮则刚刚去世,威胁也不大。数来数去,对晋厉公威胁最大的莫过于栾氏和郤氏了。当时郤氏家族气焰最为嚣张,其势力也最为强大,晋厉公如果想扫灭卿家的势力首先必须拿郤氏开刀。
郤氏家族的实力之强,从其家族史可略窥一斑。郤氏家族曾有三个人出任晋军总司令兼首相,即郤縠、郤缺和郤克。在晋厉公时代,郤氏家族在军队高层中占据多个席位,如上军司令员郤锜、新军司令员郤犨和新军副司令郤至。因为三人都出自郤氏家族,所以又被称为“三郤”。
郤氏家族当权太久,气焰过于嚣张,有点目空一切。在朝廷内外结怨甚多,这为其覆灭埋下了祸根。
首先是郤至与晋军总司令栾书有过节。
郤至作为晋国四大集团军中的新军副司令,在八卿排名中排在最后一位。但是在鄢陵之战时,中军元帅栾书力主避敌锋芒,待楚军有可乘之机时再侍机决战;郤至却公然挑战栾书的权威,主张对楚军实施速决战,并最终被晋厉公所采纳。鄢陵之战胜利后,郤至到处吹嘘其战功,不把其他将领放在眼里。总司令栾书对他十分恼怒,动了念头,打算撤掉他新军副司令的职务。
再者,郤氏因为势力庞大,所以常凭借其权势与其他大臣争夺田产土地。比如上军司令郤锜抢夺夷阳五的土地,新军司令郤犨抢夺长鱼矫的土地。使得夷阳五与长鱼矫对郤氏恨之入骨,这两人后来都为晋厉公扫灭三郤立下汗马功劳。
另外,郤氏由于执政时间长,所以得罪了不少其他大家族。在郤缺担任中军元帅兼第一执政官时,曾罢免了胥克下军副司令的职务。胥克的儿子胥童怀恨在心,后来也成为诛杀三郤的急先锋。
三郤势力雄厚,又不得人心,自然成了晋厉公铲除的首要对象。
元帅栾书与晋厉公心照不宣。
为了撤掉郤至的军职,心怀鬼胎的栾书使了个花招。他指使楚国战俘公子筏(鄢陵之战被晋军俘虏)向晋厉公告密:“鄢陵之战,楚军其实是被郤至暗地里召来的,因为他认为晋军一定会战败。只要晋国战败了,他便打算拥立孙周为国君,取代您的位置。”
孙周是晋襄公的曾孙,当时居住在周都洛邑。
晋厉公问栾书说:“你看这事可不可靠?”
栾书故意煽风点火地说:“我看恐怕是有这回事。郤至在战场上的表现大家都看到的。三次经过楚王的战车,都下车免胄快行,楚王还派使者送了他一张弓。主公想想,要不是他勾结楚军,怎么会在战场上与敌人的使者往来而不顾及生死呢?我看啊,不如派他去趟洛邑。我们派人跟踪,看看他有没有跟孙周联系。”
晋厉公点点头,派郤至作为代表前往洛邑,向周王室进献楚国的战俘。
栾书暗地里派人通知孙周接见郤至,郤至不知是阴谋,便前往孙周府中。结果被晋厉公派去的盯梢人员发现了,便回国向晋厉公禀报说:“郤至果然与孙周暗地里有往来。”
这下子晋厉公确信不疑了,郤至果然有反骨!
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在一次狩猎后,晋厉公在草地上休息,与心爱的女人们喝酒。这时郤至猎杀了一头野猪,想拿来进献给晋厉公。宦官孟张不让郤至进见晋厉公,还把他的野猪给夺了下来。
郤至大怒,一个区区的宦官,居然也敢仗着靠山来羞辱一个堂堂的司令。他是个武士观念很强的人,恪守着当时武士的行为准则。这点在鄢陵会战中就体现得很明显,是战场上极有风度的一位骑士。
作为一名武士,名誉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事。忽然被一个宦官羞辱,这怎么受得了。郤至当场拿起射杀猎物的弓,搭上一箭,就送这个宦官孟张上西天去了。
晋厉公恨恨地说:“郤至也欺我太甚了。”
一念之下,杀心顿起。
郤家的仇人胥童、长鱼矫和夷阳五等人,早被晋厉公收罗帐下,就只等着国君的一声令下了。胥童与夷阳五秘密召集了八百甲士,作为血洗郤家的基本武装力量。
但是这么大的行动,参与者不少,还是走漏了风声。
郤家听到了一些传闻,上军司令郤锜与新军司令郤犨都拥有重兵,晋国的四支集团军有两支控制在郤家手中。郤锜心中恼怒地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我把军队拉过来向他们发起进攻。即便我们战死了,国君也一定没好日子过,必定岌岌可危。”
但是郤至的想法是不同的。
郤至是标准的武士,恪守武士的基本道德观念。他与郤锜和郤犨不同,既不以势压人,也不会与人有经济利益上的纠纷。他只有一个缺点,就是喜欢自夸,也喜欢别人夸他。因为他很看重声誉,要让自己的武士形象可以永载史册。
郤至拒绝先发制人,他说:“作为一名武士,信用、智慧与勇敢是必不可少的。背叛君主并发动祸变,这不能称为信、智和勇。就算到时战死,还会被人怨恨。国君如果想杀掉我们,那也无可奈何。如果我们是有罪的,现在死也算是晚了;如果我们是无罪的,却要强行加罪于我等,那么我想君主将会失去民众的拥护,他那个宝座还坐得稳吗?”
郤至态度非常明显,宁愿死,也不愿意违背一个武士所必须遵从的准则。从其个人修为来看,郤至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在晋厉公一方,已经是磨刀霍霍了。
胥童与夷阳五打算率领八百甲士用武力解决郤氏,长鱼矫摇摇头说:“你们才八百人啊,郤氏三人都手握重兵,搞不好不但杀不了他们,反而逼他们起兵闹事。这样一来就出大乱子了,不如智取的好。”
长鱼矫想了个鬼点子,他与晋厉公的宠臣清沸魋,故意在郤家门口吵架。各自操起武器搏斗起来,打得衣裳凌乱的样子,然后去找三郤评理。正好三郤当时都在讲武堂,看到这两个人在拉拉扯扯的,就上前去看看怎么回事。长鱼矫与清沸魋趁他们不注意时,操起手中的戈,对着郤锜和郤犨狠狠地戳下去。郤锜和郤犨两人惨叫一声,当即毙命。
郤至一看大事不妙,扭头便跑,边跑边说:“与其糊里糊涂地被冤杀,还不如逃跑的好。”郤至为什么要这样说呢?逃跑对于一个武士来说是不光彩的。但是不明不白死于两个小人之手,则更加可耻了。郤至跑上一辆车子,正准备驾车夺路而逃,此时追赶上来的长鱼矫提起长戈往郤至背后一捅,洞穿身体,郤至也当场毙命。
顷刻之间,晋军八大将领中的三人死于非命。
当三具尸体被抬到朝廷上时,诸大臣大惊失色。继赵氏被屠之后,历史再次重演,而这次灾难是落到了郤氏家族。当然对于郤氏这样的结局,有人是幸灾乐祸的,总司令栾书就是其中一人。虽然栾书本身没有参与晋厉公导演策划的这场阴谋,但是在离间晋厉公与郤至的关系上,栾书却是做过手脚的。
栾书对局势出现了重大的误判。
晋厉公所要扫除的绝非仅是郤氏一族,他的胃口之大超乎栾书的意料。
三郤的尸体被陈列在朝廷上,众臣惊魂未定之际,胥童与夷阳五的八百甲士冲进来,当场将手无寸铁的晋军总司令栾书与上军副司令荀偃(中行偃)两人逮捕。
晋厉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晋军最高层的将领进行大清洗。这场君臣之间的权力之争,似乎将以晋厉公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然而一向雷厉风行的晋厉公忽然迟疑了一下。
这个迟疑使他不仅将胜利拱手相让,而且还赔上了一条性命。
对栾书与荀偃二人,杀还是不杀?
晋厉公迟迟下不了决心。
作为国君,晋厉公当然有权力杀死栾书与荀偃。可是如果他这样做了,他不得不面对许多难以想象的后果。首先是如何自圆其说,如果说三郤被诛,还可以诬以“阴谋造反”和“企图颠覆政府”的罪名,那么对栾书与荀偃呢?那只是赤裸裸的权力争夺,晋厉公又将何以告国人呢?其次,一日之内杀死八卿中的五人,会不会引发其他家族的集体叛乱呢?这些家族手握重兵,非国君所能掌控。一旦兵变发生,晋厉公又将有什么力量来平息呢?
他迟疑了,对长鱼矫说:“一天之内已经杀死了三位朝廷重臣,寡人不忍心再杀死更多的人了。”
长鱼矫这个人,也没听过他对国家有多大的贡献。搞内斗的水平却是一流的,中国历史上不缺乏像他这样的人物。他听了以后,有大祸临头的感觉,力劝晋厉公说:“主公不忍心下手,可是别人未必就不忍心对主公下手啊。如今大夫势力猖獗,威逼君权。这种国家内部的祸害如果不清除,君上的权威就不能树立起来,请主公定要诛杀栾书与荀偃。”
晋厉公没有答应。
他想点到即止,只是希望栾书和荀偃为代表的大家族以后能有所收敛。待以时日,总会收回君主之权的。
栾书与荀偃被释放了,并且官复原职。晋厉公企图彰显自己的君恩,以宽大的处理来换得大夫们的支持。精于内斗的长鱼矫预感到大事不妙了,他连夜外逃到了狄人部落,很明智地退出这场晋国最高层的权力之争。
开弓没有回头箭,妥协的结果经常是巨大的代价。
显然,晋厉公低估了卿家的实力与胆略。
栾书仍是名义上的晋军总司令兼第一执政。
此刻的他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他心里很清楚,晋厉公没有处置他,只是因为害怕激起手握重兵的卿大夫发动兵变。如果等到晋厉公羽翼丰满了,将权力尽握手中之后,那么他栾书必定将遭到清算。与其受祸于未来,不如铤而走险于今日。
不能单独行动,卿大夫们要联合在一起,一致对抗君主。
荀偃义不容辞与栾书共同进退,他们又照会了韩厥和士匄两大望族,当然免不了说些兔死狐悲及伴君如虎的话。但是士匄与韩厥都拒绝卷入弑君政变中,不过他们也没有制止,更没有出卖栾书和荀偃两人,而是采取了隔岸观火的态度。虽然没有参与,但韩厥与士匄都默认了栾书及荀偃的政变阴谋,几大家族心有默契。
从这里可以看出,晋厉公企图从卿家士族手中夺回大权,的确把豪门望族都给得罪了。
栾书与荀偃一起想方设法来除掉晋厉公。
两人都是战将出身,性格果断且善于捕捉战机。他们要策划一次反击,这次反击要一击中的;否则的话,绝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必须要寻找到晋厉公防卫最薄弱的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速战速决,置晋厉公于死地。
两天后,晋厉公自以为天下太平了。大夫士族都服服帖帖了,就放松了警惕。这一天,晋厉公来到了他的宠臣匠丽氏的家中,在其家中小住。由于不是在宫廷中,所以只是带了少量的随身卫队。
紧密监视晋厉公的特务马上密报栾书,栾书心中极度兴奋,立即找来荀偃说这是干掉晋厉公最好的机会了。
行事果断的栾书没有迟疑,他马上带领军队包围了匠丽氏的家。晋厉公的卫队人数很少,很快就被叛乱的军队杀光了。晋厉公大惊失色,心中暗叫不好。但是匠丽氏的家被围得水泄不通,晋厉公只能束手就擒。
栾书又派人火速逮捕胥童,此时的胥童已经被晋厉公任命为内阁大臣,他是上次逮捕栾书和荀偃的主要策划人。栾书对其恨之入骨,下令将他立即处死。
至此,晋厉公一次疏忽大意便葬送了原本已经取得的胜利。
晋厉公成为阶下囚后,于次年(公元前573年)被栾书下令杀害。
这是继赵盾刺杀晋灵公之后,第二位被弑的晋国国君,这两次杀害国君的主谋都是晋国的总司令、中军元帅兼第一执政。这是君权暗弱的时代,以君主为首的公族势力受到了卿家大夫的威逼,君主没有独裁的实力。如果国君企图将权力集于一身,从而取代卿家的势力,那么必然是自取灭亡。
三郤遭屠与厉公被弑,是晋国内乱的一个高潮。这次事变之后,晋国的大夫士族卿家的实力更加强大。这次内乱是晋国权力核心的一次大洗牌,接替晋厉公的国君,就是当时栾书诬告郤至秘密勾结且寓居周都城的晋襄公之曾孙——孙周,史称“晋悼公”。
晋悼公是晋国史上伟大的君主之一,他的继位使得晋国得以暂时摆脱窝里斗的内讧局面,继续维持着霸主的地位。
在晋国政坛风雨飘摇时,晋悼公究竟如何来力挽狂澜,使国力复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