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
正单衣试酒,恨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这是一首主题思想较为隐密、含蓄的词。全词充满了怒恨、怅惘、怜惜、哀婉的情绪,似乎在伤感时光的流逝,又似乎在怀恋远方的情人,然而这一切都深深埋在词的底层,留给读者的只是对谢后蔷薇的铺叙。
词的主人公是一位旅居他乡的游客。相传宋时阴历三月末或四月初春夏易衣的季节,人们有尝新酒的习俗。这天夜里,一场风雨将美丽的蔷薇花尽数扫落于地,第二天又逢当地人们尝新酒的情景,这位游人在驿馆里歇脚,眼看着此情此景,感慨万端,浮想联翩,写下了这首词。
词的开首“正单衣试酒”句,借当时尝新酒的习俗点明时令,接着便展开了作者在这个季节的感受和由此所引发的行动的铺写。大好的春光已经过去,然而这位游人还在“客里”“虚掷”着“光阴”,他难免要怒恨。“恨”时间的飞速流逝,还是恨自己在此的无聊滞留?他自己也不十分明确所以只笼统地“恨”“光阴虚掷”,这样,这恨便变得虚妄了。因此,他很快将恨转化为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能够留住春天。但“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时间的流水,带去了美好的春光,连同他的怒恨和渴望……。这未免太无情了!
“道是无晴却有晴。”在无情的时间面前,往往能见出有情人。作者太留恋春天了!他把蔷薇花作为春天的象征,又把楚王宫里倾城倾国的美人,暗喻为花。连着运用借代、暗喻等手法,来传达他对春天所倾注的感情,言外之旨,可见一斑。这其实就是本词的题面正文,也是贯通全词的中心情事。在春去狼籍中,词人翻拣、寻觅着春天的“佳人”,“为问花何在?”盛开的蔷薇在送春的风雨中,葬谢了。小小的花瓣,象钗钿一样坠落在地,上面似乎还留着香脂……,真是“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此时此刻,作者似乎顾不得“怕花开早”了,有“落红无数”,便可怡悦于它的“香泽”,便可为它的“乱点桃蹊,轻翻柳陌”而高兴。但同时,作者也难免要为倾国之花的葬谢而惋惜,更为无人惋惜倾国之花的葬谢而悲伤。只有多情的蜂蝶,还时时来扑“窗槅”,这给作者带来了些许的安慰,因为他们都在惜花,在客里窗处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此为词的上片。
从上片可看出,作者很讲究行文过程中表现迭宕起伏的情感。“愿春暂留”,“为问花何在?”“多情更为谁追惜?”似乎在每一个完整的句子前,都要制造一个情感极限的峰潮,然后慢慢寻觅,缓缓铺陈,写得抽茧剥蕉,宛转曲折,深密细致,刻画入微。
词的下片在行文上比上片更为舒缓。上片是词人在客里窗前眼看着蔷薇谢了,春光流去的情景,怒恨多于惋惜。词的下片主人以观赏、抒写的视角变了。也许是因“虚掷光阴”而产生的百无聊赖之感所驱使,也许是因惜春而产生的寻访春的讯使之意趣所激动,他从“客里”来到“东园”。东园春老,绿肥红瘦,那茂密的草木树丛遮盖了一切,使园里越发显得清静、岑寂。词人静静地绕着凋零的蔷薇花丛,似在观赏,又似在寻觅,身后留下一串哀惋的叹息……。流水无情,花鸟有意。那凋零了的蔷薇似乎很能体察这位游人的心迹,将长长的枝条探出幽径,好象含着无限深情,牵住人的衣服,依依话别,倾诉衷肠。盛情难却,拣一朵小小的残花,勉强插在头巾上吧,然而终究不象盛开时插在美人头上那样婀娜而媚人的姿态。
记得唐人曾有红叶题诗的故事。那是相传皇宫内有一宫女,忍受不了宫中的寂寞,将自己内心的苦闷与渴望写成诗、题在红叶上。那红叶顺着御沟流出,被一位男子拾得。后来,他们竟结成一对美满的夫妻(见范摅《云溪友议》卷下)。作者用此典故,意在表明,即使是一朵越开越小的“残英”插在头巾上,也差强人意,不然,落花随着潮汐漂去,恐怕上面有人题了相思的诗,也无人知晓。“断红流水,欲觅无迹”,到那时,后悔莫及,更那堪回首!词到此处,的确耐人寻味,正如周济所说:作者“不说人惜花,却说花恋人;不从无花惜春,却从有花惜春;不惜己簪之‘残英’,偏惜欲去之‘断红’”,有一波三折之妙,低回宛转,回肠荡气;不仅是咏物,也是言情;不仅是惜残英,同时也是叹韶华。
通而观之,我们入乎其内,作者对春光流逝的无限追念、无限伤怀之情写的迂回反覆,婉约沉郁;那种凄凄寂寂,寻寻觅觅的哀惋,怅惘意绪又似细针密线,富丽精工。如此,令人不禁有叹为观止之慨。但,我们如出乎其外,又可看出,作者尽管感既万端,低徊欲绝,然而对“蜂媒蝶使,时叩窗槅”的小小共鸣,对小“残英”“强簪巾帻”的些许满足,难免又让人产生无病呻吟之感。艺术上的典雅富丽与内容上的浮泛浅近,或许正是周邦彦全部词作之优劣的集中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