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宋清诗词·隋唐诗歌·陈子昂·感遇(选二首)》鉴赏

《隋唐五代宋清诗词·隋唐诗歌·陈子昂·感遇(选二首)》鉴赏

陈子昂



其 二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感遇》(三十八首),是陈子昂抒写生活感受的一组诗的总题。它们不是同一时间之作,其中大部作于后期(即诗人归田前后),只是由于诗篇风格相近,故编成一组。大约是在他死后,由其友人卢藏用编定的。

陈子昂的诗歌创作,鲜明地体现着他自己大力提倡的“汉魏风骨”、“高雅兴寄”的革新主张。这组诗正是贯彻这种精神的主要作品。从风格和表现手法看,很像阮籍的《咏怀》、左思的《咏史》一类的作品。它所表现的内容,是比较广泛而丰富的,然而思想也比较复杂,既有儒家的政治理想,又有黄老的虚无学说,还有释家的出世的“色空”观念。但是,从它揭露社会黑暗、同情人民疾苦等方面看,在反映现实的广度和深度上,陈诗不仅超过同时代诗人,而且也超过阮籍的《咏怀》诗。

“兰若生春夏”这首诗,是《感遇》组诗中的第二首。是祖述《离骚》,托物言志的诗,是诗人因哀伤香草的摇落而引起对美好理想破灭的感叹。这可见是诗人解职归里后的作品,正是这个时期诗歌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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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看头二句——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这是说,春夏间的兰草和杜若,生机勃勃,茂密的花叶欣欣向荣。兰、若,均为香草。兰,即兰草(非现代山兰),多年生草本,高三、四尺,紫茎绿叶,夏秋开红白花,花、叶、茎均吐芳香。若,即杜若,也是一种香草,多生于水边,叶似菱,花呈黄赤色,一名“杜蘅”。芊芊与青青,都有茂盛之义。这里的“青”,是“菁”的假借。之所以将相近两词加以迭用,是极言其繁茂兴旺的意思。

诗人在开头就用彩笔描绘了喷香吐翠的兰若丰姿,是为了让人们兴起一种赞叹欣羡之情。可是,那香草却是——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这是说,它们孤幽独处地守着空寂的山林,那覆盖在紫色茎顶上的红白、黄赤鲜花,却枉自开放,无人欣赏。朱蕤,此作“红花”解,不用“蕤”的原义(据《说文》云:蕤,“草木花垂貌”)。其所本者是左思《吴都赋》中说到“衔朱蕤”一句,周翰注曰:“朱蕤,花也。”即朱红色的花。又据曹植《公讌诗》云:“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李善注《文选》引《毛传》云:“冒,犹覆也。”因此,冒紫茎,就是(花儿)覆盖在紫色茎顶上。在这里,诗人实际上化用了曹植这两句诗诗意的。

以上四句诗是一层意思:以兰若自况。即用香草鲜花比拟自己的高洁情怀,隐寓着“孤芳自赏,怀才见弃”的不平感慨。下边四句,转入另一层意思:

借花述忧——即借对岁华摇落、芳意无成的咏叹,蕴含着自己“壮志未酬,理想破灭”的悲伤。且看诗是这样写的: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前二句,语出《诗经》与《楚辞》。迟迟白日晚,是从《诗经·七月》的“春日迟迟”的成句中点化而来的。不同的是:《七月》说“春天里的太阳慢悠悠”(郭沫若语),春天的白昼是一天比一天长的,含有兴旺之意;而这里是言晚秋,秋天的日子慢慢变短,一天比一天接近“岁暮”,含有衰微之意。

又如袅袅秋风生,是套用《楚辞·九歌》中的成句。《湘夫人》第一章有云:“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看来,两处的诗义差不多,都是说:“秋风渐起”的样子,也是郭沫若所说:“草木摇落秋风凉”的意思。

岁华,有两种解说:①重在“华”,作“花”解。认为,华,古“花”也。岁华,即言草木一年一荣枯。②重在“岁”,作“时”解。认为,岁华是年华、岁时之意。

我认为,作“花”解为妥。因为,这里正在写“兰、若”,当然,首先应看到的是“花”,但也不要完全否认含有“年华”之意。这是因为诗人是在借写花来感慨身世的。

芳意,究竟怎样理解为好?

现在一般注本都回避了,不是绕道而过,就是原原本本摘引一句古人诗句作答,都没有正面说清楚。查一查通行辞书(如《辞海》、《辞源》等)也没有设立这项“辞条”。南朝刘宋诗人汤惠休有首赠给鲍照的诗,有句云:“当今芳意重,无使盛年倾。”(《赠鲍伴郎》)

追溯字义,“芳”字有两个含意:一是香也,如“芬芳”;一是美也,遗美德于后世,称“流芳百世”。据此,将“芳意”解为“美意”,即美好的意愿,也就是“良愿”,即“壮志”。我想不无根据。

弄清了这两个词语,就好理解最后二句诗的意思了。即:既说“兰若”是空绝群芳而摇落无成,又喻自己虚度年华,壮志难酬。不是“有志者事竟成”,而是“岁华摇落事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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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是陈子昂后期力作之一,是完全体现他的诗歌理论的。为了使大家比较全面地、深刻地认识其诗风的重要特色,这里结合他的其他诗歌,作些具体说明。

在陈子昂现存的全部诗作中(127首),既有积极入世之作,也有消极愤世和避世之作。但不管哪类作品,他都力求体现自己的诗歌主张(即提倡“汉魏风骨”,鄙弃“齐梁间诗”,力主“高雅兴寄”),而且呈现出一种初唐新诗风的特色。

第一、祖述《离骚》,善用比兴,鄙夷骈骊


如上边这首诗(《感遇》其二),诗人以哀伤香草的摇落和凋零来抒发自己美好理想破灭的感叹。这当然是首托物言志、感怀身世之作。从它的遣词命意来看,确是深受《楚辞》的影响的,有的甚至套用了成句。用美人香草来比拟诗人高洁情怀的手法,原是屈原赋诗的惯用手段。陈子昂与屈子有相似的身世和遭遇,沿用这种传统手法,也就很自然了。

他还有一首《春台引》的诗,那更是仿效屈原笔法的“骚体”杂言诗。它借“登高台以写忧”,对着“芳兰”、“美人”伤春。结尾有句云:

富贵荣乐同时兮,朱宫翠堂生春苔。白云兮归来!

有人说,这个结尾,表明了作者“挂冠归隐之志”,是避世思想的流露。我看,这也是他积极入世而不济的必然结果,本质上是一种愤世的表现,是对不合理现实的愤懑和诅咒。

第二、师法“汉魏”,格调苍劲,高雅兴寄


他的《感遇》三十八首,反映了各方面的内容,其中很多是感怀时事的政治诗。如组诗中的第十九首、第二十九首,就表现了这一点。前一首,是抨击武则天“佞佛”的诗,揭露她大兴寺庙,耗财事佛而不“忧济元元”的愚行;后一首,则揭露武后袭击生羌族的不义战争带给士兵和人民的灾祸的“不仁之举”。在此诗的末尾,还以激愤口吻质问当局:

肉食谋何失,藜藿缅纵横!?

这是暗用《说苑》中的“祖朝答晋文公语”的典实,其中有云:“设使肉食者(指执政者),一旦失计于庙堂之上,若臣等之藿食者(食藿(豆叶)之庶民)岂得无肝脑涂地于中原之野与?”诗人以此讽刺和指责对羌人之战的朝廷失策,致使百姓遭殃。

第三、仿效阮、左,造意深沉,绝不赋浮艳之诗


陈子昂在诗歌创作上,坚决反对齐、梁旧习,不学徐、庾,绝不写浅薄绮靡的艳情诗。他大力效法魏晋的阮籍的《咏怀诗》和左思的《咏史》诗,重视托物言志,借史抒怀。如《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都是通过凭吊古迹,缅怀前贤,抒发诗人生不逢时,壮志难酬的感慨的。其中之二、之三、之七等诗,都是诗人咏怀的名篇。如《燕昭王》——

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 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 霸图怅已矣,驱马复归来!

又《乐生》(即乐毅)——

王道已沦昧,战国竟贪兵。乐生何感激,仗义不齐城; 雄图竟中夭,遗叹寄阿衡。

当然,陈子昂最著名的、最杰出的咏史诗,还是《登幽州台歌》,容后详析。



其二十九



丁亥岁云暮,西山事甲兵。

赢粮匝邛道,荷戟争羌城。

严冬阴风劲,穷岫泄云生。

昏曀无昼夜,羽檄复相惊。

拳跼竞万仞,崩危走九冥。

籍籍峰壑里,哀哀冰雪行。

圣人御宇宙,闻道泰阶平。

肉食谋何失,藜藿缅纵横!



此诗(“丁亥岁云暮”)在《感遇》大型组诗中,列为第二十九,写于武后当政的垂拱三年(687)。这时,正是武氏伐羌之际,诗人极力反对这次“无罪受戮”的不义之战。他一面上书(《谏雅州讨生羌书》)力谏,阻止出兵伐羌,一面在谏阻失败之后,诉悲愤于诗歌。于是,给文学史上留下了这篇“力追汉魏,质文一变”的名世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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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古风十六句,大体可分如下几层意思——

开头二句:述征西时间及地点;

中间十句:极写征途之艰险;

最后四句:痛斥当政者失策。



一、征西之时间与地点



诗歌一开头就点出西征的时间,是“丁亥岁暮”之时。丁亥,是纪年之干支,即武则天垂拱三年(687)。云,语助,无义。西山,即此次用“甲兵之事”的地点,即今之成都之西的邛崃山,当时羌人聚居地。甲兵,甲,铁或革制成的军衣;兵,指兵器。甲兵,指代战争。这样,就点明了唐代讨伐生羌之战的时间和地点,为全诗交代了历史背景和事件性质。

为什么要发动这场战争?据《新唐书·陈子昂传》所载,主要是由于:“后(武后)方谋开蜀山,由雅州道翦生羌,因此袭吐蕃。子昂上书(即《雅州讨生羌书》),以七验谏止之。”这是说,为了“袭吐蕃”,而先行“翦生羌”,前者为反侵略之战,后者却是不义战争。因此,诗人(当时为朝廷的麟台正字)上书劝止,表示自己反对这种涂炭生灵的黩武战争。



二、极写征途的艰险



这段文字较长,有十句,先看前二句——

赢粮匝邛道,荷戟争羌城。

这是说,士卒们背着干粮和扛着武器,绕着大关山之山道在行军,争夺川西生羌所居之地盘。赢(yíng)此指负担、装足;迎,环绕。邛(qióng),即邛崃山,现名大关山,今四川之西岷江与大渡河之间。

接下四句说——

严冬阴风劲,穷岫泄云生。昏曀无昼夜,羽檄复相惊。

这里的阴风,即北风,山水阴为北,指冬日冷风。岫(xiù),《说文》:“岫,山有穴也。”有的注言,“山上之洞穴”。非也,“有穴之山谓之岫,非山穴谓之岫。”(按《文选》张协诗之补注)“穷岫”,即深山。昏曀(yì),昏暗、阴沉。羽檄(xí),用于紧急征调的军事文书。上插鸟羽,表示加急,又称“羽书”。

前两句是说,在隆冬穷谷深山里,寒风劲吹,云雾缭绕;后两句是说,士兵们都为飞速的军事紧急文书所催逼,均在昏暗阴沉天气中,日夜不分地急行军。

接着又四句——

拳跼竞万仞,崩危走九冥。籍籍峰壑里,哀哀冰雪行。

拳跼(jū),同“卷曲”,弯身。仞,古制八尺为一仞,“竞万仞”,即抢先登占万仞之山头。崩危,意指山体崩塌之危险。九冥,原指九泉之下。此指极深的幽暗之山谷。籍籍,即纷纷,犹言拥挤杂乱,形象队伍现状。通“藉藉”。哀哀,悲伤不已的样子。

这四句是说,(征西)士兵们都弯腰曲背地拼命抢占万仞高地,他们冒着山石崩塌的危险奔走在幽暗的深谷中;队伍拥挤杂乱,士兵们怨声载道,悲伤地行进在冰天雪地之中。

简而言之,这里极力渲染了征途之艰难困苦。它艺术地从以下三方面对“艰险”进行渲染:

一是,背粮荷戟,日夜兼程——是一次偷袭性的急行军;

二是,历峰壑,走九冥——寒风刺骨,雪封地冻,行军环境极端恶劣;

三是,匝邛道,竞万仞——拼命争夺高地,目标是占据羌城。

这是全诗的主体部分,但不是要害之处,而真正点出全诗之主旨的,是在下边四句——



三、痛斥当政者失策



圣手御宇宙,闻道泰阶平。肉食谋何失,藜藿缅纵横!

前二句是说,向来只听说,天下在圣人(英明君主)统治下,只有太平而无刀兵(即战争)。圣人,原对君主的尊称,此指武则天;泰阶,三台星之别称。古人认为三台六星,两两成列;三阶平列,象征天下太平。《黄帝泰阶六符经》载:“泰阶者,天之三阶也。上阶为天子,中阶为诸侯、公卿、大夫,下阶为士、庶人。”“三阶平,则阴阳和,风雨时,社稷神祗咸获其宜,天下大安,只为太平。”(见《汉书·东方朔传》)

最后二句说,朝廷里掌权的那些人(即指借用兵谋取权利者)出的主意是何等谬误,使得百姓(包括士兵)流离失所,让尸骨纵横地抛散在远方。

这里的肉食,是肉食者的省略,即指当权者,家有厚禄的高官显宦。其语本《左传·曹刿论战》。藜藿,是一种野菜,此代指常食野菜的贫苦百姓。缅纵横,缅,是远也。纵横,指尸骨横陈。缅纵横,即是说流寓、死亡在远方。这最后两句诗,诗人暗用了春秋战国时的一个典实,见西汉刘向《说苑·善说》中东郭祖朝答晋献公语:“设使食肉者一旦失计于庙堂之上,若臣等之藿食者宁得无肝胆涂地于中原之野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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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诗的特色,有两点值得注意:

第一、诗旨的斗争性及针对性


陈子昂一贯主张写诗讲究“兴寄”,每诗均得有其鲜明的针对性,不作无病呻吟。其表现形式,则可以明言,也可以暗喻。前一诗(即《感遇》其二)是暗用其意,这一诗(其二十九),则是明言,直接抨击现实。

诗人写此诗的用心十分明白:反对朝廷伐羌,批判黩武战争,痛斥当权者之失策。对于这一点,如能把此诗同他的上武后的一篇谏诤之文《雅州讨生羌书》对照起来读,就更加清楚了。

这篇上书完全是针对武则天王朝为了反击吐蕃的侵扰,决定先从讨伐聚居四川邛崃山区的“生羌”入手,然后再去进攻吐蕃。对此,诗人认为这是“无罪受戮”的不义战争,于是,上书谏止,历陈七条理由,大意是:①雅州羌人毫无过错,讨伐他们,徒有结怨;②吐蕃兵强,未必能侥幸袭取;开辟险道,反给吐蕃进犯提供方便;③劳民伤财,后患无穷;④并指出:这种主意只有奸佞之徒才想得出来,因为他们妄图于战争中谋取私利,等等。

这篇谏书,就是我们现在读的这首诗的最好注脚,使诗歌题旨昭然若揭,并见出诗人的卓绝胆识。

可见,人们认为陈子昂诗作,在揭露黑暗,同情人民疾苦等方面,反映现实的深度和广度都远远超过同时代诗人(如“四杰”等),同时,也超过了著名的阮籍《咏怀诗》。这是很有见地的。

第二、写作特色,格调苍劲,慷慨幽郁


陈子昂写诗倡导师法汉魏,摒弃六朝。此诗很好地体现了他自己的理论主张。全诗纯用赋法,白描其事其景,直抒胸臆,坦露真情。诗语高雅质朴,如实道来,洗尽铅华,不事雕饰,形成诗歌格调,即:刚健苍劲,慷慨幽郁。全诗充盈着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无怪乎,他为后世的现实主义大诗人杜甫和白居易等诗人所称道。杜甫在自己的《陈拾遗故宅》诗中说:

位下曷足伤,所贵者圣贤。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终古立忠羲,《感遇》 有遗篇。



( 《杜甫详注》 九百四十七页)



白居易还将陈子昂与杜甫并提,他在《初授拾遗》诗中云:“杜甫陈子昂,才名括天地”,给予极高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