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鹏运
斜月半胧明,冻雨晴时泪未晴。倦倚香篝温别语,愁听,鹦鹉催人说四更。 此恨拼今生,红豆无根种不成。数遍屏山多少路,青青,一片烟芜是去程。
此阕写相思,主人公是位痴情女子。一个清寒的四更天,丈夫温存话别,踏着门外的萋萋青草,走向山水相缭的远方。临别一幕清晰印入女子脑海,每每夜半的寻思,宛然就在目前,女子泪下如断线珍珠,拭尽又滚落。词就是自这样一个典型片断切入生活的。“斜月半胧明,冻雨晴时泪未晴”,因景入篇,顺景及人,运笔似不费力,藏巧于拙。“斜月”,斜挂西天的一轮明月,点明时间在后半夜,与下文“四更”前后印证。“冻雨”,寒雨,点明季节为冬令,给下文“香篝”预作铺垫。“胧明”,月色朦胧的样子,温庭筠《菩萨蛮》词云:“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窗棂外,斜月西坠,夜已深,人未眠。因为刚下过雨,天上不时有云丝雨片飘过,月色半明半暗,无语照人。寒雨终于收住了梧桐叶上令人心碎的滴声,可是伤心的人儿,泪流满面止也止不住。词以“雨晴”对比“泪未晴”,既意指女子伤心长久,又暗示泪多如雨,巧比妙缔,信手拈来,涉笔多趣。用“晴”字形容泪止脸干,造语也新鲜别致。久哭生累,人单衾寒,她倦乏地斜倚在“香篝”(用竹编的薰笼)边,默默重温与丈夫别时的话语。薰笼散发出袅袅香烟,周围弥漫着融融的暖意,女子恍惚如偎倚在丈夫宽厚温暖的胸前,相互低诉着万千的情语。不提防玉笼里鹦鹉一声“四更”的唤声,将她从甜蜜的幻觉中惊醒,愁苦的意绪眨眼间怅堵了心口。鹦鹉不解人意,多嘴饶舌,漫学街上更夫苍凉的叫声,声声如催行人起程上路。女子想起那天的和泪出门相送,愁不忍听。上阕结句,用拟人手法写鹦鹉,借虚衬实。以鹦鹉之无情催人,反衬人物之步履沉重、留恋难舍,气格渐近凄凉境地,情韵尤缠绵悱恻。
下阕开头就情生发,翻作狠语:“此恨拼今生,红豆无根种不成。”红豆,又名相思子。王维《相思》诗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民间多取红豆作男女间爱情信物。相传有人没于边事,其妻思之,哭于红豆树下而卒。女子有感于前朝情事,故自剖爱情之坚贞:愿尽今生世消受此恨,承负此情;甘化血肉之躯,沃红豆之根。意即离别成憾恨,痛苦难熬,然而自己甘愿拼却一辈子忍受这无穷尽的相思折磨,赤心如红豆,矢志不移。狠语亦誓语,斩钉截铁,见出性格。“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元好问《迈陂塘》词)天长地久之恨,海枯石烂之情,感人肺腑之语,将全篇的感情气氛推向了高潮。繁音急节中,浓烈的感情获得了淋漓地宣泄。不过词并没有就此戛然收刹,歇拍三句顿宕节奏,长波徐卷,用暗劲将感情缓缓推向更深远的层次,给读者展现了一个韵味悠长的艺术想象空间:“数遍屏山多少路,青青,一片烟芜是去程。”屏山,屏风上画着的山山水水。枕前屏风上,山重重,水迢迢,青草如烟延伸向荒远平芜。“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欧阳修《踏莎行》词)女子眼前幻出了丈夫正在远去的身影。那一片烟草平芜,就是他“去去千里”的路程啊!女子颤抖着纤手,轻轻地抚摸着屏山,细细地数点着山路,千万恨凝结于天涯。“多少路”的感叹,“数遍”的细节,融幻觉与真情、眼前屏山的尺咫画幅与庭外去程的千山万水于浑然一体,情文关生,虚实莫辨。前人所谓“寸心千里目”,正指此类。女子满怀天涯心事的芳魂,似乎沿着屏风的无限关山,飘向那烟草迷离的遥远异乡。
此阕艺术上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善用烘托手法。词专意写相思,篇中却不曾直白吐出,全用曲笔虚写,以虚景幻相烘托真情实感。上阕的鹦鹉催人,下阕的屏山去程,都起着这样的作用。女子痴而又愁、凄婉不堪的心态意态,栩栩如在目睫,令读者神移容动,嗒然若失。清代徐珂《近词丛话》介绍,“幼遐天性和易,而多忧戚,若别有不堪者……其遇厄穷,其才未竟厥施,故郁伊无聊之概,一于词陶写之。”据徐珂语观之,此阕似伤心人别有怀抱,当寄托着某种政治遇合的深悲,惟本事难考,亦未明言,词外之旨已无法质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