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鉴赏·《霜叶飞 重九》

断烟离绪，关心事，斜阳红隐霜树。半壶秋水荐黄花，香噀西风雨。^①纵玉勒、轻飞迅羽，凄凉谁吊荒台古。记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② 聊对旧节传杯，尘笺蠹管，断阕经岁慵赋。小蟾斜影转东篱。夜冷残蛩语。早白发、缘愁万缕。惊飙从卷乌纱去，漫细将、茱萸看，^③但约明年，翠微高处。^④

【注释】 ①噀(xun)讯：喷。②蛮素：即小蛮、樊素，居易女侍。《本事诗·事感》：“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③“惊飙”句：用孟嘉落帽之典。晋孟嘉为桓温参军，重阳登高饮宴，见有风吹落嘉帽，嘉不觉。乌纱：古官帽名，视朝及归见宾客之服，见《唐书·车服志》。茱萸：植物名。《续齐谐记》载：桓景一家曾于九月九日佩茱萸，登高饮菊花酒以避灾。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诗：“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④翠微：指山。杜牧《九日齐山登高》：“与客携壶上翠微。”

【译文】 轻腾飘渺的烟雾，是我的离愁别绪。最能引发我情怀的，是淡红的斜阳隐没于霜树。提半壶秋水插上篱中的菊花，花香四溢犹如西风喷洒的雨。纵辔放马迅捷轻飞，荒台凄凉无心去登高吊古。忆往昔乘醉踏歌南山，彩扇舞歌咽寒蝉，醉梦困，不知蛮素今在何处。

姑且在重阳传杯乐饮，奈吟笺尘封笛管虫蛀。去年一首未竟的小词，如今也懒得把它续赋。初月转照东篱斜影，冷夜聆听蟋蟀凄语。骤起的秋风吹落我的乌纱帽，我惊觉早已是白发满双鬓，都因我心中不断的愁思千万缕。徒然地把茱萸细看，待约到明年的今日，去登上山气青翠的高处。

【集评】 清·陈廷焯：“有笔力，有感慨。凄凉处，只一二语，已觉秋声四起。”(《云韶集》)

近代·陈洵：“起七字，已将‘纵玉勒’以下摄起在句前。‘斜阳’六字，依稀风景。‘半壶’至‘风雨’十四字，情随事迁。以下五句，上二句突出悲凉，下三句平放和婉。‘彩扇’属‘蛮素既去’，‘倦梦’属‘寒蝉’。徒闻寒蝉，不见蛮素既去，但仿佛其歌扇耳，今则更成倦梦，故曰‘不知’。两句神理，结成一片，所谓‘关心事’者如此。换头于无聊中寻出消遣，‘断阕慵赋’，则仍是消遣不得。‘残蛩’对上‘寒蝉’，又换一境。盖蛮素既去，则事事都嫌矣。收句与‘聊对旧节’一样意思，见在如此，未来可知。极感怆，却极闲冷，想见觉翁胸次。”(《海绡说词》)

近代·陈匪石：“全篇一气呵成。前遍用加倍写法，极沉痛。过变三句，一转再转，极顿挫。结拍以转为收，为云散雨收，余霞成绮。而‘霜树’、‘黄花’，就传杯前所见言之;蟾影、‘蛩语’，就‘传杯’后所遇言之：皆用实写，而各是一境。‘斜阳’‘雨’、‘蛮素’、‘翠微’，则均游刃于虚，极虚实相间之妙。‘断阕’与前之咽凉分明，尤见细针密缕。即‘隐’字、‘噀’字、‘轻飞’字、‘咽’字、‘转’字、‘冷’字”、‘缘’字、‘从卷’字，亦各有意义。其千锤百炼，是炼意，非仅琢句，非沉晦，亦不质实。知梦窗真味者，当不河汉斯言。”(《宋词举》)

现代·刘永济：“按此二句(‘彩扇’下)原甚分明，盖上言歌声已如蝉之寒咽， ‘彩扇’，歌扇也。下言昔犹梦见蛮素，今则此梦已倦，故曰‘不知蛮素’。‘蛮素’，白居易侍妾小蛮、樊素也，今以指其去妾，陈氏(洵)既以‘倦梦’属‘寒蝉’，又曰‘今则更成“倦梦”，’则复以‘倦梦’属梦窗，然而此‘寒蝉’者，梦窗以自比也。且‘彩扇’句本言歌声已寂为‘寒蝉’，实以比去妾，每可以为梦窗自比。陈氏于此二句分析欠明。”(《微睇室说词》)

现代·唐圭璋：“‘纵玉勒’两句，言无心登高吊古，突出悲凉，大笔挺劲。”(‘尘笺’)以下层层推阐，愈转愈深，纯是清真法乳。”(《唐宋词简释》)

【总案】 重九登高，本乃赏心乐事，而梦窗此时却无意于登高，所关心事者，离绪也。故斜阳霜树、黄花古台、尘笺蠹管，小月寒蛩无一不是触其离绪之景，情生于景以至不能自己。提壶插花、马轻飞、断词慵赋、独听蛩语，遂生出如此百无聊赖之情事，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把他烦燥、焦虑、寂寞和欲平静而又不得、欲开脱而又抑郁的心态层层披沥，层层深入，写得曲折有致，波澜起伏，其愁苦之状如在目前。动作与心理、景物与感情、环境与心境得到有机的融合和统一，使得词境界深沉，具有感人的艺术魅力。词的结尾与开头高低相对，虚实相生，想象之事与实见之景相绾合，把词由低潮推向了高潮，同时展露心迹，振起词调，具有高远之致，但又有一种低徊宛转之情感力量蕴藏其中。作者欲开脱愁怀而实又沉痛，以期冀之词作结，乃是顺其心理动态之自然，无奈之思也。词之过片处追叙昔日此时之情事，非但有映衬对比之效，且感触深沉，蕴意丰富，时空凝缩，有拓境之功，跌宕之力。其抚今追昔，怀人之情，此中始露端倪。句中置“咽”字于“彩扇”“寒蝉”之间，表情表声之效果极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