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苍舒醉墨堂·宋·苏轼》原文与赏析

宋·苏轼



人生识字忧患始, 姓名粗记可以休。

何用草书夸神速, 开卷惝恍令人愁?

我尝好之每自笑, 君有此病何能瘳!

自言其中有《至乐》, 适意不异《逍遥游》。

近者作堂名“醉墨”, 如饮美酒消百忧。

乃知柳子语不妄, 病嗜土炭如珍羞。

君于此艺亦云至, 堆墙败笔如山丘。

兴来一挥百纸尽, 骏马倏忽踏九州。

我书意造本无法, 点画信手烦推求。

胡为议论独见假, 只字片纸皆藏收?

不减钟张君自足, 下方罗赵我亦优。

不须临池更苦学, 完取绢素充衾裯。



〔石苍舒〕字才美,京兆人。官至承事郎。好草书,人称“草圣三”。〔姓名粗记〕《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姓名而已。剑,一个敌,不足学,学万人敌。’” 〔病嗜土炭〕《柳河东集》卷三四《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凡人好辞工书,皆病癖也……吾尝见病心腹人,有思啖土炭嗜酸碱者,不得则大戚。”〔不减钟张〕《法帖释文》卷五唐怀素书“右军云,‘吾真书过钟,而草故不减张。’”右军,东晋书法家王羲之;钟,三国魏书法家钟繇;张,东汉书法家张芝。〔下方罗赵〕《晋书·卫恒传》载,张芝和罗晖、赵袭齐名,颇自矜持,自谓“上比雀杜不足,下方罗赵有余。”

熙宁元年(1068)底,苏轼由凤翔离任还朝,途中在长安过年,与石苍舒会于韩琦家中。本篇是他回到汴京后寄题之作。

苏轼是大书法家,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论书推重天然自在之趣,“妙在笔画之外”,认为“书初无意于佳乃佳”。这首诗在对自己和石苍舒的“草书癖”的调侃中,提出了这类书法美学主张。

全诗二十四句,可分四个层次。前四句写识字给人带来忧患,精于草书更加无用,接着用八句写自己和石苍舒对于草书好之成癖,再下边的八句正写石苍舒书艺之精和自己的治书之道,最后四句写两人书艺直追古人,回应篇首。全诗洋溢着对草书艺术乐此不疲的迷恋,表达了作者“自出新意,不践古人”的独创精神。

诗的开头以奇句奇目,引发读者思索。封建社会,读书识字是文人进身的阶梯,而作者却偏说识字是“忧患”的开始,着实令人吃惊。苏轼这样写,和当时他的心境有关。凤翔任职其间,曾受过上司的窝囊气,到了汴京,又值与自己政见不合的王安石得势,苏轼心里有牢骚,自然地想起了老子那句愤世疾俗的话“绝学无忧”,把个人的忧患看成读书识字结出的苦果。第二句又巧妙地运用项羽“书足以记姓名而已”的典故,说明识字为壮夫不为的道理。三、四句说草书无用。识字既然只会给人带来忧患,那么草书写得再好又有什么价值呢? 即使运笔神速如骤雨旋风,字结体俊逸得令人目眩神迷,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作者这样议论,是正话反说。作者一时不得意,发点牢骚,表面上说草书无用,实际上正是要表达对草书艺术的挚爱。

诗的第二层由自己写到对方,“我尝好之”每每自己觉得可笑,“君有此病”又到了不能治愈的地步。自我揶揄又揶揄对方,明贬暗褒。接下来,作者活用《庄子》的两个篇名赞美石苍舒在草书艺术天地里自由驰骋,达到了适心快意、“至乐”的审美境界,用字驱遣灵妙,运化无迹。九、十两句点明石苍舒作堂名“醉墨”的用意,进一步说明他沉醉在草书艺术中自得其乐,而忘却各种烦恼。这在轻视识字的人看来,不是有些病、痴吗?接着,自然地引用柳宗元的比喻,形象地指出石苍舒的草书癖正象有人把土炭当作珍羞一样,病入膏肓了,回应“君有此病何能瘳”。

诗的第三层正面赞美石苍舒草书出众,表达自己“意造无法”、“点画信手”的艺术主张。写石苍舒的草书造诣,先用一个“至”字概评,再夸张地说他用坏的笔可以堆成山丘,以证比之前人智永、怀素的秃笔成塚,其临学勤苦有过之而无不及,接着动情地描绘石苍舒兴到运笔“一挥百纸尽”,如“骏马踏九州”的磅礴气势,与篇首三、四句“神速”、“惝恍”呼应,赞石深得“草圣三昧”。“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是本诗的点睛之笔。由写石苍舒回到自己,上应“我尝好之每自笑”。这两句,表面上说自己的书法不上规矩,欠于推求。实际上,“意造本无法”,不是不讲法度,而是不守成法,要摆脱传统束缚,意之所至,戛戛独创;“信手点画”,也不是胡乱涂鸦,而是挥洒自如,漫不经意中显示出对草书艺术规律的自由掌握。接下两句反问石苍舒为什么独对我的见解宽容称许、独对我的只字片纸那样珍重呢? 看似自谦,实对自己的主张和书艺颇为自负。

最后一层,在和前人的书艺的比较中,肯定自己和石苍舒的艺术成就。“不减钟张”赞美石苍舒的书法可与钟繇、张芝比肩;“下方罗赵”说自己的书法比之罗晖、赵袭有余。“不须临池”句化用张芝学书的故事。相传张芝脱“章草”的隶意而创“今草”,被三国韦诞称作“草圣”。他学书甚勤,“凡家之衣帛,必先书而后练之;临池学书,池水尽黑。”“完取绢素”句,隐含钟繇学书的故事。据宋陈思《秦汉魏四朝用笔法》记载,钟繇曾对他的儿子钟会讲述自己学书的经历,他精思学书三十年,坐以画地,卧以画被,以至画穿了被面。最后这两句反用这两个典故,用调侃的语气说,我们不必再临池苦练了,留着完好的绢素被褥吧!这四句一句一典,但用得精切、自然,妙合无垠,不着痕迹。

清沈德潜《说诗晬语》中说苏轼的诗如“天马脱羁,飞仙游戏,穷其变幻,而适如其意中所欲出。”这首诗大体体现了这种风格。随着意识的流动,忽而自己忽而对方,忽而眼前忽而书史,自由捭阖,恣态横生,而终不离本题。语言灵动而自然,正说反说,亦庄亦谐,正所谓“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宋人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苏轼这首诗也显示了这方面的特色,但无论是用字、用事、用意,都能做到“浑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金王若虚语),这又是他高出同侪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