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挚·六州歌头》原文赏析
题《万里江山图》
诗成雪岭,画里见岷峨。浮锦水,历滟滪,灭坡陀,汇江沱。唤醒高唐残梦,动奇思,闻巴唱,观楚舞,邀宋玉,访巫娥。拟赋《招魂》《九辩》,空目断、云树烟萝。渺湘灵不见,木落洞庭波。抚卷长哦。重摩挲。问南楼月,痴老子,兴不浅,夜如何?千载后,多少恨,付渔蓑。醉时歌。日暮天门远,愁欲滴,两青蛾。曾一舸,奇绝处,半经过。万古金焦伟观,鲸鳌背,尽意婆娑。更乘槎,欲就织女,看飞梭。直到银河。
说不尽的长江。
虽有苏东坡“大江东去”在,但人们依然要执著地向长江献上自己的礼赞,因为它太美了,太伟大了。正如当今一首歌所唱的那样:它用甘甜的乳汁,灌溉着花儿的国土;它用纯洁的清流,荡涤着历史的尘埃。
从某种意义上说,长江比黄河更显得抒情,更带有鲜艳的色彩、无羁的意绪和浪漫的想象;儒家的“诗教”似乎还没有来得及对它进行更多的道德规范和理知约束。长江,滋养着充满原始活力的中国南方文化,屈原是它的魂魄,李白是它的丰彩。
卢挚的这一首《六州歌头》,首先是对绚烂而又神奇、保留着远古传统的南国神话的多情扫描。
上片以“诗”、“画”总领。词人把长江当“诗”来读,当“画”来赏。巍峨的、晶莹的雪岭,孕育了这首大诗;壮丽的岷山和挺秀的峨眉,大笔写意地勾勒了这幅画卷的筋骨。开首两句,尽揽高寒、清澄、磅礴之气,酝酿并蓄积了一股飞扬腾踔、滚滚而来的势头。于是,“诗”泻了,“画”动了,生气流行了;一切都在运动中显示着信心与豪情、速度与力量。“浮锦水,历滟滪,灭坡陀,汇江沱”,节奏短促,一气呵成,漫漫征程归于一瞬,无限风光尽收眼底。四个动词——浮、历、灭、汇——如坠石,如鼓点,野气蒸腾,不可一世。锦江的春色任我波荡;险恶的、不可下的滟滪堆任我驰奔;危坡高岗任我覆盖和吞噬;条条支流任我挟持和把握。“我”来了!诗心和江魂合二为一,以奋发超越的架势突破群山万壑直抵楚汉。至此一顿。是所谓“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感情的脱缰之马该慢些走了,顾盼流连之间该有一番新的体察和感受了。
眼前是气象万千的云梦大泽。据司马相如《子虚赋》称:云梦者,方九百里,其山隆崇嵂崒,上干青云,下属江河;其土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赤玉玫瑰,琳瑉昆吾,五光十色;至于衡兰芷若,莲藕觚卢,芙蓉菱华,桂椒木兰,更是千姿百态、溢彩流芳、美不胜收。这是一片充满了原始活力和勃勃野性的神奇的土地,多少幻想、神话、巫术观念和浪漫激情,多少如诗的梦、如梦的诗在这里滋生、蓬勃、吐艳、翱翔……挟千军万马之势而来的长江在此地变得多情而宛转了,词人也因之心神摇曳、寻寻觅觅、沉醉在某种遐想之中。“唤醒高唐残梦”,一语既出,思接千载,楚怀王的历史幽灵和巫山神女的绰约仙姿梦一般地显现了。据传说,楚怀王游云梦泽中的高唐台馆,曾梦见巫山神女。此梦,宋玉以《高唐赋》着意渲染,更富诗情画意。如今,旧梦已残,一种历史沧桑之感在词人心中油然而生,于是翘首凝眸,向着历史的幽远处发出了一声声呼唤:醒来吧,那逝去的梦魂!这不是抱残守阙,重温旧梦,而是别开生面,另有所图。以“动奇思”为陡转,词人心意怦怦地开始了他那神奇而又浪漫的远游。“闻巴唱,观楚舞,邀宋玉”,有声有色,有情有致,还要把通晓音律、文采飞扬的宋玉请出来结伴同行,——哪里去?“访巫娥”!看看巫山神女的日子过得怎么样。见到了没有呢?语焉不详,叫人难以猜度。大概是新梦难成,一时间平添几多惆怅,故“拟赋《招魂》《九辩》,空目断、云树烟萝。渺湘灵不见,木落洞庭波”。宋玉的《九辩》、《招魂》,以“悲哉秋之为气也”、“魂兮归来哀江南”的苍凉涌上了他的心头;极目远眺,但见湘水边云烟笼罩的树木和藤萝,一片迷茫。此情此景,不能不使词人联想到屈原的《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千古名句简直如阵阵秋声振荡着人的心弦,使你俯仰和鸣,“抚卷长哦”。
在这里,词人将浪漫的想象和深沉的咏叹交织在寥廓的历史空间之中;在这里,神话人物、历史人物和现实人物联袂翩跹,神仙世界与世俗社会渺然若化,虽有迷惘和忧伤,但更多的是渴望,是祈求,是对美和永恒的向往。
长江,流经这片鲜艳而又古朴、细腻而又粗豪的南方文化园地,变得更有风采了。面对着它的万斛浪花和滟滟波光,人们除了“长哦”之外还应当怎样呢?词人一往情深地答道:“重摩挲。”
下片以武昌为起点,目送长江中下游。重点在两处:武昌的南楼和安徽的天门山。词人着眼于人世间的兴衰际遇,发出了“多少恨,付渔蓑”、“愁欲滴,两青蛾”的人生喟叹。长江,毕竟如苏东坡所说:“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神仙的世界,说到底还是在虚无缥缈的彼岸。长江不得不以现实世界为“河床”,在它的波涛中,有纤夫的泪,有诗人的魂,有沉沙的折戟,……本词不写人世间的“大事体”(如三国赤壁之战),而将艺术的视线投向一位夜登南楼的“痴老子”——庾亮。庾亮在东晋历仕元帝、明帝、成帝三朝,有辅立成帝、平定叛乱之大功,咸和九年(334)任征西将军,镇守武昌,重兵在握。《晋书·庾亮传》载:“在武昌,诸佐吏殷浩之徒,乘秋夜往,共登南楼。俄而不觉亮至,诸人将起避之,亮徐曰:‘诸君少住,老子(老人自称)于此处兴复不浅。’”这一段小小的插曲,已经时隔千年,为何引起了词人的浓厚兴趣?大概是“痴老汉”那股子兴冲冲夜游的“憨”劲儿吧?谁没有一点返归自然的乐陶陶的“童心”?至于碌碌人生,新愁旧恨,就让它随江流东去,付与渔人的一蓑烟雨便了。“对酒当歌”,曹孟德早已有言在先,人们为什么不应当活得豁达一些、痛快一些呢?然而,生活毕竟是一册不好啃的读本。人的感情网络中不能不纠缠着缕缕愁丝。李太白当年飞渡天门,尽管豪情满怀,为“两岸青山相对出”的奇观搅得神醉心痴,但收篇落墨还不是“孤帆一片日边来”么?是的,人生的孤帆常常如小小的沙鸥在江天日照之间艰难地振动着羽翼啊!一想到这些,词人的心绪又顿时凝重了,只觉得暮色之中天门山分外遥远,隔江对峙的两峰简直就象紧皱的、愁欲滴的青黛蛾眉。看来,人情的流泻委实太复杂了,往往是忽而高歌、忽而涕泗、亦悲亦喜、忧乐难分。长江不也是“斡流而迁,或推而还”么?冲决天门的楚江不也是“碧水东流至此回”么?
但大江总是东去!
但人生之舸总是一往无前!
词人不禁从万千思绪中昂起头来,以怒而飞的气势,以奔如电的速度,超越了种种“奇绝”,随大江直赴新的天地。“半经过”,当解为飞舟神速,舟中人来不及左右顾盼,只能领略两岸的一半风光。
转瞬已过金陵,金、焦二山的伟观扑入眼帘。大海的潮汐在这里迎接和护送不远万里而来的江涛。长江就要入海了。词人再一次忽萌“奇思”。这一回,不是邀宋玉、访巫娥,而是骑鲸驾鳌醉入东海,而是乘槎海上直抵银河。干什么?“欲就织女,看飞梭”,打算到灿烂的星汉里作客了。
全词从楚汉神话世界,到世俗人生天地,再到广漠的天宇空间,激宕淋漓地抒写了奔流不息、奋发追求、浪漫而又深沉、缤纷而又凝重的大江之情。与此同时,抒情主人公的阔大胸襟和奕奕神采也以极大的生动性展现在我们面前。江魂与诗心如明月与潮水共生,《万里江山图》因此词而获得了特殊的生命。
为这类长卷画图题词难度极大,弄不好会写成“导游词”,松散拖沓,全无韵味。卢挚不拘泥细小,能放能收,着力追摄长江的丰采,把握长江的神髓,加之运笔气酣意畅、舒卷自如,故能异帜独擎,兀立于“话说长江”之辞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