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梦岩·高阳台》原文赏析
三江城晚眺
浅碧涵空,新黄匝地,莽然万顷平沙。几点烟螺,依微不辨人家。夕阳未落潮初长,卷寒涛、一片残霞。忽风来,一阵征鸿,一阵归鸦。
当年豪气今犹在。怎低眉牖下,铩羽檐牙? 听说张骞,也曾八月浮槎。飘零海国如蓬梗,不登高、不见天涯。最伤怀,满目关河,满目蒹葭。
这是一首秋日伤怀之作。“三江城”,未详,疑指浙江绍兴县东北浮山南麓的三江城,明洪武年间修筑,置三江所。城西门外有三江闸、应宿堤,堤长四百余丈,为明万历、崇祯间修筑,用以蓄山阴、会稽(皆属今绍兴县)、萧山三县之水。浮山北麓有三江镇,与之南北相峙,为东海门户。作者客游至此,目睹衰飒秋色,不免情动于中,因有是作。作者另有《三姝媚》词,写“客游飘泊” (见“序” )之苦,词云: “一帘鸠外雨。叹客里光阴,白云谁侣。谱掐新声,把冰弦弹断,旅愁无数。旧隐重招,应笑我、飘零如羽。”似可与此参读。
上片写凄清阔远的秋景,暗透愁思。起首三句,即从大处落笔,展现出一幅长空湛碧、大地橙黄、沙原广漠的图景。“新黄”指入秋刚刚变为黄色的庄稼、树叶等,与范仲淹《苏幕遮》起首二句“碧云天,黄叶地”不无关联。“涵”是包含,“匝”是环绕,都有“充满”之意,不仅给人以一派耀眼的“浅碧”、“新黄”的感觉,还为画面增添出一种动感,与“碧云天,黄叶地”的静态描写不同。从色的种类上说,碧是暗色,也称冷色,黄是明色,也称暖色,“浅碧”与“新黄”对举,从而形成鲜明对比,使画面更其明丽、生动。两句一写天,一写地,从高、低两个角度落笔,而“莽然”句则将视野放开,极目远眺,从“远”字上表现景色的寥廓苍茫。接下来,作者又将视线收聚,写出了“几点”二句。“烟螺”,指远山,因距离远,又为暮霭笼罩,看去依稀隐约,山下似有人家。前五句一路写来,所描绘的景象阔大、明丽而静谧,富于绘画美与诗意美,融汇在其中的作者的心情,也是平和而温馨的。但随着暮色。秋意的渐浓,作者的心情也在微妙地发生着变化。“夕阳”三句,写寒涛翻卷,残霞挂天,景象已见衰飒。“忽风来”三句写扑面寒风中一阵征鸿飞过,一阵归鸦飞来,其间免不了还夹杂着不无凄凉意味的雁叫鸦鸣之声,更将衰飒气氛推进了一层。“寒”字突出了秋意给予人的触觉上的感受,“残”字则从视觉上落笔,而“一阵征鸿,一阵归鸦”则视觉、听觉兼而有之。“夕阳”、“寒涛”、“残霞” 、“征鸿”、“归鸦”无一不是具有衰飒情味的秋天傍晚特征性的景物,作者巧妙地将它们组接到一个场景中,成为自己悲凉情绪的寄托和化身。这种不着痕迹的由景及情的写法,为下片的抒情作了很好的铺垫。
过片“当年”三句,逆接上片。“牖下”,窗下。“檐牙”,房屋檐际翘出如牙的一种建筑装饰。“铩羽”,羽毛摧落,喻失意之状。上片以景传情,景已衰飒而情已悲凉。按通常写法,过片当紧承衰飒之景,而直接点出其悲凉之情。但作者却且将悲凉之情按下,出人意表地腾起一派激越之声。当年的豪气而今还在,为何要在这里俯首低眉、黯然神伤、心灰意冷呢?似乎是在自责,又似乎是在自励,表达了不甘沉沦的情怀。但是,自己又毕竟是在失意飘零,怎样看待这一无情的事实呢?“听说”以下五句,又顺理成章地回答了这一问题。“张骞”,西汉汉中成固人,曾奉武帝命出使月支、乌孙等国,到过西域的不少地方。“槎”,木筏。张华《博物志》: 旧说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携粮乘槎而去,十余日,至天河。又《荆楚岁时记》: 武帝令张骞穷河源,乘槎经月,至天河。这里将两个故事揉合,隐然有以张骞自比之意。虽然“飘零海国如蓬梗”,艰辛备尝,但既可游览名山大川,又可领略世态人情,就如“登高” 而可见“天涯”一般。“八月”既是沿袭《博物志》的说法,同时也可点明眼前时令,与上片的描写相照应。作者仿佛是要学习张骞,也来一次“八月浮槎”,继续飘游。但是,无论是自责自励,还是自宽自解,最终还是摆脱不了愁绪的缠绕。结尾三句,又回笔写晚眺所见,直接以“伤怀”点题见意,并以满目苍凉的秋景寄托无边无际的愁绪,再次使感情堕入低谷。“满目”二字,下得沉重,饱含着凄楚之情,索寞之味,从而将词境引入最心酸动人处,使全词在难以为怀的愁绪中黯然收束。
全词上片写景,下片抒情,看似简捷明了,实则颇饶曲折波澜 。景有乐景哀景之分,情则始而平和,继而悲凉,再而高亢,终再悲凉,其隐显强弱又各各不同。情感表现的曲折反映出作者内心的不平和矛盾,不啻是作者从有豪气、到豪气渐失、到企图重振豪气而终不免黯然伤怀的心灵过程的一个缩影。联贯统一而又山重水复,既是抒发复杂感情的实际需要,同时也显示出作者艺术表现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