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寄贺方回》原文与赏析

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

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

山谷在黔州与戎州度过了六年漫长的谪居岁月,好不容易在徽宗崇宁元年(1102)被任命领太平州(今安徽当涂)事,但到官仅九日即罢。在贫窭困顿中,他只得漂泊于江湖间,后寓居鄂州(治所在今湖北武汉市武昌),这首七绝就是崇宁二年在鄂州写寄贺铸的。贺铸是一位豪放任侠之士,又富有才情,诗、词精绝,名重一时。山谷与他颇有交谊,他在赴泗州通判任时,路经当涂,曾与山谷晤面。本诗就是他们分手后,山谷寄赠之作。

诗寄贺铸,却从秦观身上落笔,因为秦少游既是山谷挚友,同为苏轼弟子,同时与贺方回亦是知交。秦观于绍圣元年(1094)因列名“元祐党籍”而被贬处州,绍圣三年又徙郴州,而后贬横州、雷州,愈贬愈远,竟至天涯海角,元符三年(1100)五十二岁时才被赦北返,归途中卒于藤州(治所在今广西藤县)。本诗第一句“少游醉卧古藤下”即写秦观的逝世。字面上并未明写其死,只是说“醉卧”,显然是因为不愿提及老友之死,他以这一描写抒发了对挚友深情绵邈的追念。但这样写,也并非凿空杜撰,而是有事实为依据的。据惠洪《冷斋夜话》:“秦少游在处州,梦中作长短句曰: ‘山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挂空碧。醉卧古藤阴下,杳不知南北。’后南迁久之,北归,逗留于藤州,遂终于瘴江之上光华亭。时方醉起,以玉盂汲泉欲饮,笑视之而化。”(《苕溪渔隐丛话》引)当时人认为,这首词好像是一种谶语。尽管少游历尽磨难,但临终时却以宁静的心境面对死亡。山谷此句既是化用了少游的词,又切合其视死如归的坦荡情怀。

第二句说“唱一杯”,而不说“唱一曲”,这又是山谷造语的生新之处。晏殊有词云:“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唱一杯”既包含了“一曲新词”的意思,也呼应了上面的“醉卧”,针线极密。这个问题极耐人寻思。接着诗人自己作答:“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这一转折使诗境从低回沉思中振起,然后一气贯注,收束全诗。这两句用逆挽的写法,形成衬垫,全力托出最后一句,挽住题目作结,确有画龙点睛之妙。山谷对贺铸的推重、赞美,全部凝聚在这句诗中了。只有像贺铸这样的豪侠多才之士,才有资格为少游唱出断肠之词。他的《青玉案·横塘路》云:“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当时传诵人口,人称“贺梅子”。“江南断肠句”正是化用贺词成句,切追悼少游之意。少游生前很喜欢贺铸这首词,《诗人玉屑》就载有山谷语道:“此词少游能道之。”

此诗尺幅之中,蕴含深情,表现了三个朋友相互间的情谊,构思精巧。但它不仅是一般的寄友怀人之作,山谷的感叹中沉淀着深厚的内容。在北宋的激烈党争中,许多才识之士纷纷远贬,经历了种种磨难,有些人就死在岭南贬所。徽宗继位,朝野都希望能消弭党争,徽宗也以此标榜,宣布改元“建中靖国”,因而所谓的“元祐党人”得以遇赦,但劫后余生也不能长久,苏轼、秦观、范纯仁等都在此时谢世,陈师道也死于贫病。崇宁元年,蔡京为相,党祸再起,开列包括苏轼、秦观在内的百余名“奸党”,刻石全国,并令销毁三苏及苏门弟子等的著作。山谷在遇赦时也曾对徽宗寄以厚望,但朝政如此,实不堪问,他又重新陷于绝望之中。师友凋零,前途未卜,其悲凉落寞、忧患余生的心情是可以想见的。就在作诗的这一年,山谷再贬宜州(治所在今广西宜山),不久即辞世。在这样的境遇下,他把贺铸视为知己,其寄慨之深沉,就非同一般了。贺铸虽是太祖贺皇后的族属,但秉性耿直,长期悒悒不得志,终于愤而退隐,卜居苏常。所以他们的友谊是有共同的思想感情作基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