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尚书宋公子,文采风流今尚尔。
自疑耆域是前身,囊中探丸起人死。
貌如千岁枯松枝,落魄酒中无定止。
得钱百万送酒家,一笑不问今余几。
手挥琵琶送飞鸿,促弦聒醉惊客起:
寒虫催织月笼秋,独雁叫群天拍水;
楚国羁臣放十年,汉宫佳人嫁千里;
深闺洞房语恩怨,紫燕黄鹂韵桃李;
楚狂行歌惊市人,渔父挐②舟在葭苇。
问君枯木著朱绳,何能道人意中事?
君言此物传数姓,玄壁庚庚③有横理。
闭门三月传国工④,身今亲见阮仲容。
我有江南一丘壑,安得与君醉其中,
曲肱听君写松风。
〔注〕 ① 摘(tì替):弹奏。 ② 挐(ráo饶):通“桡”,本指船桨,这里是以桨划船。葭苇:芦苇。 ③ 庚庚:横貌。 ④ 国工:指教场的乐工。
宋宗儒,生平不详。阮,即阮咸,一种形似琵琶的乐器,相传为西晋著名音乐家、文学家阮咸(字仲容)所创制。
从内容着眼,这首诗可分四段。
开头八句为第一段。其中:一二句叙宗儒家世,以“文采风流”写其深厚的家学基础,进而暗示他从小就得到很好的艺术熏陶;三四句用神僧耆域作比,以起死回生喻技艺绝妙;五六句写宋宗儒的形貌和生活;七八句写他的性格,展示出他潇洒不羁的艺术家风度。这一段为描写摘阮作准备,恰似音乐中的序曲。八句中又每两句一义,正如四条涓涓细流,为第二段中滚滚的音乐浪潮汇聚了充足的水源。“翰林尚书宋公子”:宋祁修《唐书》成,迁左丞,进工部尚书,拜翰林学士承旨。宗儒当是宋祁的后代。耆域,人名。《高僧传》记载:“耆域,天竺人……汝南滕永文两脚挛屈不能起行。域取净水一杯,杨柳一枝,拂水举手向永文而咒。如此者三。因以手搦永文膝令起,即行如故。”故事中无“囊中探丸”,黄庭坚改造用之,更能够显示耆域的不凡身手,以及宋宗儒的超群技艺。
“手挥”到“葭苇”为第二段,是描写摘阮的重点段落,在全诗中的地位与作用,正象一支乐曲中的主题乐章。“手挥琵琶送飞鸿”,用嵇康《赠秀才入军》:“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在第二段中,“手挥”两句独成一节,以对演奏者和听众两方面的描写,引出大规模的音乐场面。分而言之:上句写宗儒,“手挥琵琶”是动作,“送飞鸿”是精神状态;下句写听众,“聒”,指用声音扰乱人。写客曰“醉”,不但应第一段的“酒中”、“酒家”,使主客协调,而且用“醉”者尚被“聒”起,反衬音乐的强烈效果。“寒虫”以下八句具体描写阮乐。“催织”即促织。“寒虫”两句以虫禽之声取喻,写乐声辽远清幽,有海阔天空之感。“楚国羁臣”指屈原。“汉宫佳人”指王昭君,据说她出塞时曾携带琵琶,马上弹奏。这两句用历史上两个去国怀乡、忧谗畏讥的人物作比,仿佛使人听到阮咸上奏出的凄凉哀婉、生离死别的曲调。以下曲调有了变化:“深闺洞房语恩怨”传达的是最和谐、最深情的人间之声;“紫燕黄鹂韵桃李”表现的是最优美的环境中产生的最动人的自然之声,都是无限悦耳宜人的轻快节奏。琴曲有《沉湘》、《昭君》二曲,分别写屈原、王昭君之事。又,韩愈《听颖师弹琴》:“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白居易《琵琶行》:“间关莺语花底滑。”“楚国”以下四句从字面上看乃是对阮咸乐的直接描写,已十分逼真、生动;可是在字面的背后,作者又暗暗套用琴曲名和韩愈、白居易咏写音乐的名句,更容易把读者带入优美的音乐境界。诗句写到这么圆熟的地步,是难能可贵的。“楚狂行歌惊市人”用《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渔父挐舟在葭苇”用《庄子·渔父》渔父“杖挐而引其船,……刺船而去,延缘苇间。颜渊还车,子路授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挐音,而后敢乘。”这两句咏写阮咸振聩发聋的铿訇镗鞳之声,是全曲激越高亢的结尾。
“问君”至“横理”为第三段,主要结构由一问一答组成。问句中“枯木著朱绳”用抑法,极言阮咸之貌不惊人;“道人意中事”用扬法,极言宗儒用它奏出了神异的乐曲——抑扬之间自然出现一大段空白,回答的三句,就是填补这段空白的。“传数姓”与“玄璧庚庚有横理”从这支阮咸的历史、构造写其不同寻常,使“枯木著朱绳”和“道人意中事”间的距离大大缩短。
“闭门”至篇末为第四段。诗人又用“闭门三月传国工”补足了宗儒摘阮的全部奥妙:精美的乐器加上演奏者超群的功力。“身今亲见阮仲容”总提,因为作者确信“枯木”、“朱绳”真的出了奇迹,所以传染给读者的感情当然是高度的肯定和赞美。“阮仲容”,又从乐器的阮咸想到音乐大师的阮咸,因而进一步用阮仲容的音乐造诣指称宋宗儒,这是十分自然又十分巧妙的。这一段没有再写演奏,但却与演奏密切相关,好像是乐章中的尾声——这首诗描写音乐,结构上便有意仿照乐曲的组织法,使形式与内容达到了高度统一,这是很有意思的。其中“江南”、“丘壑”、“醉”、“曲肱”、“松风”等等,看似随手拈来,实际上是照应首段对宋宗儒生活和性格的描写,暗示他到了那里将会有更相宜的环境,因而阮咸的演技也将达到新的境地。“松风”既系实指,又双关琴曲《松入风》,含义更深远。用这样的段落结尾,一方面更加渲染了本次摘阮的音乐效果,一方面又对下次演奏提出了新的要求,可见黄庭坚追求章法布局的奇崛新巧。
用文字来表现音乐是极不容易的。然而黄庭坚用有形的文字成功地记录了无形的音乐,而且以他敏锐精细的分辨力、入木三分的表现才能,再现了不同于其他乐器的阮咸的特殊风格。朱承爵《存余堂诗话》说:“苕溪渔隐评昔贤听琴、阮、琵琶、筝诸诗,大率一律,初无的句,互可移用。余谓不然。……山谷《听摘阮》云:‘寒虫促织月笼秋,独雁叫群天拍水;楚国羁臣放十年,汉宫佳人嫁千里’以为听琴,似伤于怨;以为听琵琶,则绝无艳气,自是听摘阮也。”这首诗之所以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和以下两种方法的采用是分不开的。第一、 比喻。音乐是听觉艺术,送入人们感官的音响稍纵即逝,是不可捕捉、无法停留的。诗是语言艺术,用文字写下来的东西却可以让万里之外、千年之后的人去感知。要在这两种艺术之间架起桥梁,比喻无疑是最有效的方法之一。也就是说,用能够凭文字记下来的、可以引起他人联想的事物,来唤起读者的想象,就会促成读者对并未听到过的音乐的体验。黄庭坚此诗的中间八句接连使用比喻,正是借助人们熟知的声音、感情、韵味、风调来完成由视觉到听觉的过渡的。第二、 烘托与反衬。此诗开头八句从多方面酝酿感情,在进入第二段以前已为诗篇创造了浓郁的气氛,读者也被带进了音乐世界。篇末九句,又采取种种手段,不断巩固和发展已经在读者头脑中留下的音响效果。这些地方虽然不是正面描写摘阮,但由于它们的烘托与反衬,中间十句的描写才更自然、更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