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典札记·说辛弃疾[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词典札记·说辛弃疾[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 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 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据邓广铭先生《稼轩词编年笺注》,此词当作于公元1169年前后,即宋孝宗乾道五年左右,时史致道正在建康(今南京市)做官。

小如按:辛词多用典,有时字面和内容还不完全是一回事。此词就有这种现象。为了方便读者,我先把词中典故简单解释一下,然后再分析词的内容。

一、“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危楼”语出《水经注》。但此处实暗用李商隐《北楼》诗:“此楼堪北望,轻命倚危栏。”到了辛词[摸鱼儿]中的结尾则说:“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比这里说得更清楚。此词下文也提到“柳外斜阳”,可见意思是非常接近的。“闲愁千斛”,化用庾信《愁赋》佚句:“谁知一寸心,乃有万斛愁。”见《海录碎事》卷九下“愁乐门”引。另外,北宋人徐俯的[念奴娇]有云:“对影三人聊痛饮,一洗闲愁千斛。”疑即辛此词字面所本。

二、“虎踞龙蟠何处是? 只有兴亡满目。”“虎踞龙蟠”,出于《金陵图经》引诸葛亮谓孙权语:“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都也。”这二句词意可参阅辛另一首名作[南乡子]的上片:“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只是说法的角度不同耳。

三、“陇上吹乔木”。“乔木”,反用《孟子.梁惠王下》:“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的语意,正以“乔木”喻故国。杜甫《向夕》:“乔木易高风。”即树大招风之谓。欧阳修[阮郎归]:“情似旧,赏休迟,看看陇上吹。”辛词捏合杜诗欧句,言乔木本为大树,且生于陇上高处,乃更容易被风所吹。这里又暗用魏李康《运命论》“故木秀(高出)于林,风必摧之”(见《文选》卷五十三)之意。

四、“喷霜竹”指吹笛。 “喷”、“喷”古今字,见黄庭坚[念奴娇]词及序,详邓注卷一,兹不赘。 “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二句当是写实,由此而联想到谢安的“泪落哀筝曲”。这正是填词从上片过渡到下片的传统写法。

五、“却忆安石风流”至“长日惟消棋局”五句。这是指谢安在晋孝武帝时受谤见疑,桓伊乃于帝座上先吹笛后弹筝,为谢安鸣不平。“安泣下沾襟,乃越席而就之”,使孝武帝“甚有愧色”。事见《晋书·桓伊传》。又《晋书·谢安传》言谢安始而高卧东山,后乃仕进。及兄子谢玄破苻坚于淝水,“有驿书至,安方对客围棋,看书既竟,便摄放床上,了无喜色,棋如故”。此词“儿辈”两句就是说把建功立名报国御侮的事都交给晚辈们去干,自己只用围棋遣日便可以了。但“长日惟消棋局”一句字面上却用的是唐李远诗“长日唯消一局棋”(见张固《幽闲鼓吹》),所以我说字面同用典内容并不完全是一回事。这五句是说风流人物如谢安,在当时也难免受人谗谤,而像谢玄那样的名将在今天却不易找到。故下文紧接“宝镜难寻”云云。

六、“宝镜难寻”。按李浚《松窗杂录》云:“卫公(指李德裕)长庆中在浙右。会有渔人于秦淮垂机网,下深处,忽觉力举异于常(原文作‘当’,疑误)时,及敛,就水次,卒不获一鳞。忽得古铜镜,可尺余,光浮于波际。渔人惊,取照之,历历尽见五脏六腑萦脉动,竦骇神魄。因腕战而堕。渔人偶话于舍旁,遂乃闻之于公。尽周岁,万计穷索水底,终不复得。”秦淮即今南京之秦淮河,辛正用当地佚闻为典故。“宝镜”当是借喻洞察时局有眼光的贤人。

七、“碧云将暮”。江淹《拟休上人〈怨别〉》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辛此词是用江诗上句,言时不我与;实兼涵下句“佳人未来”之意。盖上句说宝物诚属难求,这句则隐指知己亦复难遇。至于字面,则用柳永[洞仙歌]:“伫立对碧云将暮。”

八、“谁劝杯中绿”。按,“绿”与“渌”、“醁”通,这里指酒。杜甫《醉为马所坠诸公携酒相看》:“共指西日不相贷,喧呼且覆杯中渌。”辛此处即用杜诗,连上面“碧云”句,暗括杜诗“西日不相贷”之意,故接着说“谁劝杯中绿”了。

九、“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邓注引陆游《南唐书.史虚白传》,记虚白向南唐中主李璟诵其《溪居》诗中的两句云:“风雨揭却屋,浑家醉不知。”李璟听了,不由得脸上变色。则知辛词此二句乃以比兴结尾。“朝来”本相当于现代汉语的“早上”,此处则为“有朝一日”之意。言外说,不定哪一天敌人又会打进来,就像江头怒涛汹涌掀翻房屋那样危险。

释诸典故讫,请析全词。

写词有各种不同的起笔。辛词各篇亦多变化。如[水龙吟]之“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即以景语闲闲引入。此词则直抒胸臆,开头劈空而下,直截了当,大有当头棒喝之势。第一句便说“我来吊古”,似乎本旨已明;接下去更明确表示,一登危楼,便引起闲愁无限。真是“竹筒倒豆子”,使人一览无余。其实“吊古”是虚,“伤今”是实,说吊古正是要写伤今,故似直说而仍非直说。“虎踞龙蟠”本是眼前实景,作者却偏作疑问语,使实者成虚;“兴亡满目”原是登临者的内心感慨,自属虚笔,而作者却把它覆加在实景之上,使虚者落实。意思与刘禹锡《西塞山怀古》的“金陵王气黯然收”有异曲同工之趣。“柳外斜阳”喻时局已成迟暮之景,“水边归鸟”喻自己从北方来到南方,照理讲应该“欣有托”了(陶渊明《读〈山海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谁想眼前竟是一片悽惶况味,“陇上”的“乔木”已被风吹,故国的江山未必能长久了。句句是景语,却句句有寓意。就在这时,看到了西去的一叶扁舟,并且听到舟中有人吹笛。用一“喷”字,形容笛声悲凉慷慨,吹竹欲裂,然则吹笛者可能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吧。作者借“片帆西去”以形容舟中人的孤独寂寥,而用“一声谁喷霜竹”,则隐含引吹笛人以为同调之意。 这样以笛声联想到桓伊的吹笛弹筝,作为自然过渡,舒卷自如,丝毫不着斧凿痕迹。同时也基本上符合上片写景下片抒情的词的传统作法。

下片借谢安、谢玄叔侄抒发自己的爱国之忱,语似隐曲而意实醒豁。盖有谢玄这样的抗敌名将,谢安才能运筹帷幄,安坐下棋。如果谗人当权,贤者受谤,就连谢安也只能借桓伊哀筝,洒自己一掬忧国伤时之泪了。所以下片这五句,前三句是主,是从正面写报国无门的伤感之情;后二句是宾,却从侧面寄希望于眼前形势根本不允许实现的幻想,何况东晋虽亦小朝廷,同样偏安江左,可是朝内尚有谢安,阃外尚有谢玄,毕竟还不算完全绝望。而作者今日所处的境地,乃南宋统治下的建康,既无从寻找水中奇迹般的宝镜,又不能留住一去不返的韶光,甚至连劝饮一杯酒的知音同调也不易得到,这就难怪作者感到“只有兴亡满目”了,当年被认为“虎踞龙蟠”的帝都优势,眼下又有什么意义呢?然而还有更可虑的险情在不久的将来发生,那就是“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作者在这里又用了个南唐小朝廷的典故,说明南宋当时形势直已岌岌可危,一旦恶浪掀天,江头的房屋就会翻倒覆没。到了那时,连苟安的局面也保不住了。这样在开头写的“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就绝非无病呻吟的“闲”笔(其实他的愁也决非“闲愁”,作者故作反语耳),而是实实在在地有所指了。

此词在全部辛词中实具有典型意义,通体无懈可击。而首尾更迭用重笔,益体现出作者内心的慷慨郁勃之气。这正是它之所以百读不厌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