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歌札记·说龚自珍七律《夜坐》二首

古代诗歌札记·说龚自珍七律《夜坐》二首

在清代后期诗人中,龚自珍确是奇才。他的诗词才华四溢,豪气纵横,有李白、苏轼的才华而多霸气,具杜甫、王安石之沉郁而见锋棱;真挚若陶潜,奇如李贺;朦胧神秘处近于李义山,隐晦幻诞处又似王逢原。与其同时代诗人相比,龚诗与舒位、王昙相近,而龚更能摧刚为柔,秀中有骨,符合而形成他自己作品的独特风格。龚诗有时确很费解,但一旦涣然冰释,却又显得锋芒毕露,并不含蓄。这里姑举七律《夜坐》二首为全以窥豹之一斑。此二诗作于1823年(道光三年),作者虚龄三十二岁,时在北京。先看第一首:

春夜伤心坐画屏,不如放眼入青冥。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言帝座灵。塞上似腾奇女气,江东久陨少微星。平生不蓄湘累问,唤出姮娥诗与听。

第一、二句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而诗境则上下句有狭与广之别。首句言春夜独坐室中,以画屏为障,由于胸中有无穷块垒而局促于一隅,自然倍觉伤心;因而次句写自己乃放眼于夜幕已降的晴空,似欲探索人生之奥秘。第三、四句实写人事,却借自然现象为喻,直以比兴手法作赋笔,深入浅出,意在引起读者共鸣。在现实社会中,如果有人高出侪辈一筹,立即为群小所愠妒,正如众多丘陵嫉妒高耸入云的孤峰。此盖寓指官场上的嫉贤妒能。而在当时那个黑暗的封建末世,最高统治者所忌恨者就是庶人谤议,沸沸扬扬的讥评时政。故以“万籁无言”喻世人缄口,喑默无语。这第四句不说“万籁无声”而径谓“无言”,足见诗人在有意点出:社会的沉寂是由于文网严酷,群士慑于帝王淫威而一言不发。“帝座”,以天上星座喻皇帝;究竟指哪一颗星,各家注本众说纷纭,我看不妨并存。盖自古以来,即从天上紫微星喻指人间皇帝,今释此诗似不必胶柱鼓瑟。此正如作者在《古史钩沉论一》中所说,“霸天下之氏”“未尝不仇天下之士”,所以不惜“积百年之力,以震荡摧锄天下之廉耻”。其结果,或为“万籁无言”,或如作者《己亥杂诗》所说的“万马齐喑”。总之,谁都不敢讲话了,自然体现出皇帝是有尊严威灵的了。此二句上下呼应,充分表示作者对清王朝黑暗腐朽的政局的愤慨。

第五、六句表明诗人对当时社会前景的失望。上句“奇女气”用《汉书·外戚传》典故。史言赵婕妤家在河间,“武帝巡狩,过河间,望气者言,此有奇女。天子亟使使召之。”“似腾”,仿佛升起而未必升起之谓。退一步说,即使真有此气,而“奇女”被召入宫,也不过多了一个备受帝王宠爱的佞幸者,于国家并无裨益。下句“少微星”喻士大夫,见《晋书·天文志》。虽然“江东子弟多才俊”,而贤士大夫早都陨殁,然则政治清明究竟有无指望,实难逆睹,所以作者在孤愤之余,不禁感慨系之了。

最后两句,上句“湘累”指屈原,见扬雄《反离骚》。无罪而死之人叫“累”;屈原自沉汩罗江流入湘水,故称屈原为“湘累”。屈原作《天问》,对上天一连发出一百七十多个问题,既表示了作者的大胆怀疑精神,也体现出诗人求助于上天的期望。下句“姮娥”即嫦娥,相传为后羿之妻,服不死之药飞入月宫,虽成仙而永久孤寂。此二句作者谓自己既不想像屈原那样做清王朝的忠臣,同时对上天也不抱希望,纵有满腹疑云,却不想从“青冥”中得到答案。这说明龚自珍对清朝已失尽信心,所以他从不学屈原蓄积了若干疑问而求助于上天。而自己的一腔忧愤无处宣泄,只能唤出孤芳自赏的月里嫦娥,把郁结于心的抑塞之情写成诗句读给她听。这同岳飞[小重山]词结尾两句“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正是异曲同工的。

作为一首律诗,似应略谈一下全诗结构。中间四句是从第二句生发开去的,都是“放眼入青冥”时所见所闻及所想。而三、四句较实,五、六两句较虚;第五句近于设想,而第六句则纯属回顾。但此二联就其时空而言,恰与首句“春夜”相映照;而其耳目所闻见与思想所涉及的内容,又可归结于首句的“伤心”二字。第七句承三、四句而言,盖用人者妒贤嫉能,统治者又扼人喉舌,自己当然不愿做屈原了。第八句暗承五、六句,盖“奇女气”本不足凭,“少微星”又早已陨堕,作者内心之孤寂可想而知。人间的孤寂者只能引天上的孤寂者为知音,故龚自珍只好把诗读给嫦娥听了。

最后还想补充一点。夫嫦娥,乃月之代称。作者夜坐之际,当为无月之夜,“青冥”中只是一片漆黑。故诗人才说要“唤出”嫦娥。此犹龚之另一首绝句所谓“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如潮”,亦写梦中杳冥无月,必须“叱”月使之升“起”,才能使花丛有影。惟“叱起”与“唤出”,语气一切直一缓和,略有不同。正如此诗之“万籁无言”与《己亥杂诗》之“万马齐喑究可哀”,语气也各不相似。盖“无言”犹有几分余地,“齐喑”则迫于外力,不得不一时俱喑哑无声,也有缓和与切直之分。有比较才有鉴别,读者仔细揣摩,自能分晓。

《夜坐》前一首主要写客观的社会现实,后一首则侧重写自己的内心矛盾。前一首写对清王朝失去信心,有绝望情绪;后一首则写自己主观上仍期待着出现奇迹,以“美人如玉剑如虹”的新境界来突破为清规戒律所封锁的“禅关”,使自己得以施展才智。两诗原属一个整体,不宜只选读一首。那样,作者思想中的另一个侧面就人为地被分割掉了。现在请看第二首: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堕晋贤风。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一、二句写自己最沉重的心事,是关心国家人才的匮乏或被埋没。“北南东”,犹言东西南北,与次句的“海内”同义。而次句则反用韩愈《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开头处的比喻。韩愈说:“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意思说贤者用人犹如伯乐之善相马。伯乐所到之处,所有的良马都被拣选出来,一匹也不会漏掉。现在自己也向海内横扫一眼,却发现已经无人才可觅,近人郭延礼《龚自珍诗选》注此诗,引龚《乙丙之际著议第九》一段文字与此句互参,是很有道理的。文中说:“衰世者,……左无才相,右无才史,困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当彼其世也,而才士兴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戳之。……”确可为此句注脚。

从海内人才的匮乏联想到自己的才能被埋没,于是有三、四两句。“周史席”用老子曾为周王朝柱下史的典故,比喻自己在1821年(道光元年)三十虚岁时入国史馆参加重修《一统志》的工作。人到三十已届壮年,仅能做一点文字工作,可谓学非所用。但诗人也深知自己之所以与世人落落寡合的症结所在,即自少年时便已堕入晋代如竹林七贤那种佯狂自许、“薄汤武而非周孔”的反传统的名士习气之中(虽似自贬,实属自褒)。这当然不能与曲学阿世之辈同流合污了。五、六两句,上句写昔时抱负,下句写此日情怀。“拜将”指韩信为刘邦所用,受到登坛拜将的宠遇;“成仙”指张良佐刘邦定天下,功成身退,辟谷成仙。而自己年轻时却认为建功立业超过韩信、张良,在“拜将成仙”之外有更高的成就,可见作者是以定国安邦的宰相之才自居的。然而他目前却有江郎才尽之感,那是由于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能用诗文来抒发内心的抑塞之情,久而久之,便把经国济世之才销磨于回肠荡气之中了。“回肠荡气”,名家注本多引宋玉《高唐赋》(《高唐赋》原文实作“回肠伤气”),解为感人至深之意。疑非是。按司马迁《报任安书》,已有“肠一日而九回”之句,乃抑塞不平、牢骚满腹的代用语;则此处的“回肠荡气”当然理解为苦闷压抑、忧伤不已。由于自己“有志不获骋”,当然要苦闷忧伤,这就使自己的壮志雄才销磨殆尽了。这第六句似应这样理解才更合情理。

最后两句疑为倒装句法。佛教有“三界四关”之说,这里的“禅关”,乃泛指束缚人的种种清规戒律,这些清规戒律原是信佛教者所应遵守的。可是这种种清规戒律有时也被如花似玉的美人和气如长虹的宝剑所攻破。“砉”,旧读与“豁”音相似,“砉然”,形容动物皮肉分离时发出的磨擦声。这两句意思说不要看眼下自己受到外界的种种束缚,说不定有一天这重重桎梏会被“美人”和“剑”所攻破,使自己从中解脱出来。这虽是作者的幻想,但我们却能体会到,作者已朦胧地预感到世道要变,要突破旧有的束缚而为一种新的异端力量所取代。可是作者又不能确指为何物,所以只用“美人”和“剑”做为比喻(这在龚诗中是不胜枚举的)来表达。这正是龚自珍做为近代史上一位启蒙主义思想家所具有的特色,也体现了龚神秘朦胧的艺术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