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诗小札·作诗要学会读诗

学诗小札·作诗要学会读诗

这里所说的读诗,不是指朗读,更不是指吟诵,而是指读准字音。我在1987年10月号的《红专》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向屏幕上的老师请教》的拙文,实际已涉及这个问题,请读者参看。这里想把这个问题说得更详尽些。

我们说“作诗”,当然是指旧体诗词,也就是学作古典诗词。古人写诗填词,当然是根据古汉语的特点来写作的,它同现代汉语的读音自然不完全一样。如果我们一律用现代通行的普通话来读古诗,肯定会出问题。而现、当代人学写旧体诗,既未被明令禁止,何况旧体诗至今也还有一定的生命力,因此我们在写旧体诗时就必须或多或少掌握一些古汉语的特点和规律,而不能一概按照普通话的词义和读音来办事。这个道理原是人所共知的。

无论是读还是写旧体诗词,首先遇到的最要紧的事就是应当注意入声字。我们国家当前大力推广普通话,是根据北方方言、主要是北京话的语音来规定的。普通话只有四个声调:阴平(第一声)、阳平(第二声)、上声(第三声)、去声(第四声),却没有第五声,也就是入声。可是入声字在全国范围内,到今天为止,还远远没有消失,还在被人们使用。不仅吴语、闽语、粤语、客家语有入声字,就连西北各省市自治区,包括黄河流域的部分地区的某些方言里面,也还保留着个别的入声字。这些入声字的读音同样也是不能硬性规定禁止使用或一律废弃的。尤其是古人写的诗词,有一部分押仄声韵的干脆就以入声字为韵脚,如果你竟用普通话的发音去读它们,那就肯定不押韵,当然更谈不到有诗味儿了。由于这个缘故,我一直主张有志学写旧体诗词的北方同志,最好能掌握一定数量的入声字。甚至于广播电台和电视台的播音员同志,在朗读古典诗词时偶然发出一两个入声字的读音,也不该就给人家扣上读音不规范化的帽子。这里试举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几个句子为例: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如果我们试用普通话的读音来读它,那简直彼此全不相干。因为“力”(lì)、“贼”(zéi)、“得”(dé)、“息”(xī)、“色”(sè)、“黑”(hēi)、“铁”(tiě)、“裂”(liè)、“绝”(jué)、“彻”(chè)这几个字的读音是绝对不押韵的。而如果用入声读,则它们做为韵脚的特点就非常明显了。再如毛泽东同志的[菩萨蛮]:“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如果把“国”和“北”读作入声,自然押韵,要是读成guó和běi,那上下句的韵脚就毫无关系了。

还有,有些汉字是一字多音的,既可以读平声,又可以读仄声。而在现代汉语中,往往就只读一种声调了。比如胜利的“胜”,现在一般只读去声,其实它在某些词组里应当读阴平的,像苏轼的词“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我们通常说“不胜荣幸”或“不能胜任”,其实都应读第一声(与“升”同音)。如果读成第四声,在古典诗词里就会不协律(失粘),甚至不押韵。如韩愈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第一首:“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第四句的“胜”字就应读第一声,否则即为失粘。这类字很多。比如看见的“看”,一般都读去声,可是就在北方口语里,也还是有读阴平的地方,像我们常说“看大门的”,“看自行车的”,都还读第一声。这个字在古代诗歌里,读平声的时候就比较多了。上述韩愈诗的第二句“草色遥看近却无”,就应当读第一声,否则也是失粘。同理,李白的《望庐山瀑布》第二句“遥看瀑布挂前川”中的“看”也应读阴平才对。再比如李白的《清平调》“长得君王带笑看”,李益的《从军北征》“一时回向(一本作‘首)月中看”,李璟的[摊破浣溪沙]词“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等句,“看”字都是韵脚,如果不读阴平而读成去声,就不押韵了。此外还有忘记的“忘”,在古典诗词里是经常读阳平的,量衣服的“量”也是如此。像毛泽东同志的七律“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以及下面的两句“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忘”和“量”都必须读平声,要是读成去声,就不押韵了。(陆游《示儿》诗中的“家祭无忘告乃翁”,如读“忘”为去声,则为失粘。)其它如骑马的“骑”,作动词用,应读阳平;如作名词用,就应读去声(Jì)。王维的《老将行》开头两句:“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这个“骑”当然读阳平,可是杜牧的《华清宫》:“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骑”字就必须读成去声。要读成阳平,就不合律,算作失粘。这种一字多音的现象,本来是正常的,也很平常,偶然读错,也是难免的;可是读古典诗词就应特别注意,一错,就可能影响整首诗的格律和韵脚。尤其是作旧体诗,弄错了难免贻笑大方。所以我说,作诗必先学会读诗,决不能掉以轻心。

此外还有一种情况,跟上面一字多音的现象差不多,但多少又有点区别,这就是古今异读。我们不必追究为什么一个字古今读音不同的原因,反正这种现象是存在的。如果一个字在古代读平声,现代人却读了仄声;或者一个字在古代读仄声,现代人却读了平声,要是把它按照今音写进旧体诗里,或者古人的作品而我们按照今音来读,就难免出错误。比如“竣工”,在古代是读“cún工”的;“叹息”和“探望”的“tàn”,在古代一律读“tān”;研究的“究”,古读去声;“稍”字亦然。这在古代诗人的作品中是不会乱用或错用的,就是当代作家,只要他讲究格律,严格按照写旧体诗词的规定办事,也不会用错。最近读聂绀弩同志写的《散宜生诗》,凡是用“稍”字的地方,一律按仄声处理。尽管聂老本人谦虚地说他写的是打油诗,其实他对写诗的格律还是相当谨严的。这种例子还有不少。比如治疗的“疗”,古人读去声,今人读平声;而料理、预料的“料”,今人都读去声,古人却读阳平。福建古称为“闽”,本读阳平“mín”,现在读上声“mǐn”了。《红楼梦》里贾宝玉的书童叫茗烟,“茗”本读上声“mǐng”,而今已读阳平,与“名”字同音了。杜甫诗中有一句“春风啜茗时”,按近体诗的格律应为“平平仄仄平”,可见“茗”字为上声字。如果照今音读,此句就失粘了。我认为,在学写旧体诗时,最好要较一较真儿,不能随意爱怎么读就怎么读,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否则长此以往,就有可能越来读法越乱,反而有点糟踏古典文学了。所以不惮辞费,特意提出来请大家在这方面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