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苏轼·留侯论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1】。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2】,无故加之【3】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4】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 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 以为鬼物,亦已过矣。
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 以刀锯鼎镬【5】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事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6】,无所获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 以匹夫之力, 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哉?其身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 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7】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8】牵羊以迎。庄王曰:“其主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 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 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 而命以仆妾之役, 油然而不怪者, 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 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 项籍之所以败者, 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 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9】; 高祖忍之, 养其全锋而待其敝, 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10】破齐, 而欲自王, 高祖发怒, 见于词色。由是观之, 犹有刚强不能忍之气, 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 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 不称【11】其志气。呜呼, 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注释】
【1】 节: 故事能把握分寸。
【2】 卒然: 突然。卒同“猝”。
【3】 加之: 遭到侮辱。
【4】 所挟持: 指心中赖以寄托的抱负、志向。
【5】 鼎镬: 煮人的锅, 一种酷刑刑具。
【6】 贲、育: 古时的两个大力士, 名孟贲、勇育。
【7】 鲜 (xuan) 腆: 不讲礼貌。
【8】 内袒: 解开衣襟, 露出肩头胸口的皮肤, 表示情愿对方责打。
【9】 轻: 轻率。锋: 精锐兵力。
【10】 淮阴: 即韩信, 因战功卓著被刘邦封为齐王, 汉立国后改封楚王, 后被告谋反, 降为淮阴侯, 被杀。
【11】 称 (chen): 相当。
【赏析】
东坡一生文采大气, 佳作天成, 诗、词、文、赋均达到了当代的顶峰, 这不但与他的为人、秉性、气质密不可分, 也不能不说是得利于他顿宕的仕途经营。他历尽坎坷, 屡进屡退, 受新旧各党打击, 仍能洁身自好, 不入浊流, 孤傲难羁, 表现了一个为宦知识分子的高贵品质。看到东坡的一生困顿, 很难想象他在年轻应制时会有《留侯论》这样一篇相当“老成”的文字, 而这篇文字论的恰恰就是他一生都没有做好的那件事——“忍小忿而就大谋”。
东坡的思想有一个从儒学一尊到儒、道、释“三教合一”的过程,这大约与他那坎坷的政治经历不无关系。本篇的“忍”,则明显不同于佛家的“物忘相忘,身心皆定”;也不同于道家的“清静无为”、“与世无争”,还是与孟子所说:“小不忍,则乱大谋”相类,总结的是地道的儒家政治斗争的经验。文中所举数例,如子房、郑伯、勾践、刘邦等,均是因“忍”而成就了大事业,甚至得了天下,这与佛老的距离是显而易见的。
本文属论辩体散文,以分析事理,辨明是非为主,又有很强的文学性,东坡师承先秦诸子及汉初贾谊、晁错、唐代散文大师韩愈等人,写出了《贾谊论》、《留侯论》等论文,他长于议论,思接千古,语言明快犀利,说理透辟,所以南宋的叶适称他是“古今议论之杰”。
留侯张良(?——前186),字子良,城父(今河南郏县东)人。先辈事韩国为相,韩被秦灭后,子房倾家财而求刺客,在博浪沙(今河南原阳县东南)以百二十斤铁锤狙击秦始皇,未中,遂更名改姓逃至下邳(今江苏徐州市)。汉立国后,因功封侯,依封地名称留侯。传说他未发迹时在下邳桥上遇上黄石公,后者故意将鞋子掉到桥下,让张良拾起来给他穿上,张谦恭地照办,如是者反复三次,黄石公说:“孺子可教也,”就将《太公兵法》一书授与张良,并说:“读此则为王者师矣”。此后的事情当然是证明此说不谬。
《留侯论》是作者青年时代应制科考试时的文章,但却写得新意叠出,雄辩滔滔,有着论辩文必不可少的磅礴气势,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说:“论气不论势,文法总不备。”道出了气势的重要性。本文发轫,即有一个鲜明的对比,一方是“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天下有大勇者”;一方是“拔剑而起、挺身而斗”的“见辱”“匹夫”,以揭示“古之所谓豪杰之士”的“过人之节”就在于能够“忍小忿而就大谋”。依此主旨,在以后的论述中,作者展开了对张良性格的生动描述,并采撷史实,一例接一例,形成一股先声夺人的气势。
《史记·留侯世家》最先记载“圯上受书”之说,此后历代沿用不疑,这位“下邳亡命者”身上也包裹了一层近于荒诞的神秘外衣。苏轼如果沿用《史记》的观点,至少在两个方面是不利的:一是张良在战争中刻苦磨砺,终于成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军事家的真实风貌会受到损害;二是本文借助张良的成熟过程来证明“忍”会成人之事,将失去依托,无法立论。这样一篇大文章,只是炒冷饭,对于善写翻案文章的苏子来说,显然是不可想象的。针对已成定论的司马迁言,他指出:“然亦安知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这可以说是点石成金之言,张良能在楚汉相争这样艰巨、复杂的战争中,清醒地审时度势, 辅佐刘邦制定正确的战略方针, 百战不殆, 表现了作为“帝者之师”的足智多谋, 并非得力于什么神仙点化, 而是因为隐者对他的启发及授书所致。当然,——依本文所说——也与“忍”字密不可分。
作者还有一个新的见解, 强调圯上老人的堕履和三次相约, 是因他“以为子房才有余, 而忧其度量之不足, 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 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而并不仅像《史记》中所说是授书过程中的试探手段。换个角度讲, 司马迁强调的是“书”, 这书有神气, 老人经考验后授与张良,从而成就了他的功业。而苏轼强调的是“忍”, 老人堕履是为磨练张良的忍耐力, 使他做到“彼其能有所忍也, 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苏子的高明处在“且其意不在书”。像《太公兵法》那样的书, 本不神秘, 它只有掌握在能“忍小忿而就大谋”的“豪杰之士”手中, 才能发挥巨大的威力。作者在深度上又有了进一步的发掘。
苏子为使他的观点更臻完备, 还使用了反证法。秦灭韩后, 张良集国难、家仇于一身, 想借一个普通刺客的力量, 逞强于一次单纯的狙击之中, 几乎丢了性命。“以盖世之才, 不为伊尹、太公之谋, 而特出于荆柯、聂政之计”,“此圯上老人之所为深惜者也。”清代李扶九在评论此事件时说:“子良博浪之击, 倘使其时真中, 子房必与始皇俱死。而其时, 斯、高之谋未萌, 扶苏尚在, 恬、毅诸将无恙, 秦未可亡也, 虽其忠肝义胆,震动天地, 而自达者祖之, 其行事不犹孺子之为乎?”一句话, 子房差点帮了秦国大忙, 延长了秦朝的寿命。
论辩文的一个最有效的方法, 叫作“事类”, 即引证同类事例阐明作者本义, 反过来又证明这个本义具有普通意义。东坡引用了“郑伯逆楚”、“勾践困吴”等故事, 表明郑伯“肉袒牵羊”, 向楚庄王表示服顺; 越王勾践“归臣妾子吴”, 向吴王夫差表示卑贱; 刘邦面对百战百胜的项羽,“养其全锋, 以待其敝”, 他们决不是软弱地任人宰割, 而是豪杰之士的负重忍辱、深谋远虑。他们的举动与少年张良在博浪沙的“匹夫之刚”形成了照明对比, 前者似弱而实强, 后者似强而实弱。这是照应前文“天下有大勇者, 卒然临之而不惊, 无故加之而不怒, 此其所挟持者甚大, 而其志甚远也”的一段议论, 举事类义, 文势铺陈回荡, 扣接得贴切、巧妙。
作者在论辩时, 不仅靠立论、推理, 而且也较多地借助了张良的形象, 这是本文的又一特点。张的形象大约分几部分来刻画, 先是写他不谙事,“逞于一击之间”; 再是老人磨练他的性情, 授书与他; 然后是写韩信请立假齐王一事。刘邦堪称能“忍”的高手, 项羽百战百胜, 他可“养全其锋”, 但“淮阴破齐而欲自王, 高祖发怒”, 并且“见于词色”了。说明老谋深算的刘邦,“犹有刚强不能忍之气, 非子房其谁全之”, 这又是一个对比。此时的张良已从低层次的匹夫之烈解脱了出来, 而代之以“帝者师”的伟岸形象了。这个变化过程全在于从“忍”字中悟到了“警戒之义”。
从文中史实看,所记的几个事件,特别是楚汉战争的胜败,有着多方面的原因和更深远的历史条件,仅仅归结为“忍”与“不能忍”的个人修养和气质,显然是片面的,苏子善作翻案文章,翻案常常伴随着矫枉过正,本文又是他年轻时的应制之作,有一些偏颇也就不足为怪了。
“牝牡骊黄”无法区别千里马和凡马,这一点在本文结尾处得到证明。“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过去有人评论此文以“浓墨开题,淡语作收”,举重若轻,寓至理于浅显,宕出远神,使读者在此神来之笔处产生丰富的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