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
李白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1);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2)。而浮生若梦(3),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4),良有以也(5)。况阳春(6)召我以烟景(7),大块(8)假我以文章(9)。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10)俊秀,皆为惠连(11)。吾人咏歌,独惭康乐(12)。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13)以坐花(14) ,飞羽觞而醉月(15)。不有佳作,何伸雅怀? 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16)。
〔注释〕(1)逆旅: 旅店。(2)过客: 过路的客人。(3)浮生: 人生如浮云不定。(4)秉: 持、拿。(5)良: 确实。(6)阳春: 暖和的春天。(7)烟景: 象烟气朦胧的景色。(8)大块: 指天地。(9)文章: 绵绣交织。(10)群季: 诸弟。(11)惠连: 刘宋时深受谢灵运赏识的族弟谢惠连,十岁能作诗文。时人与灵运并称“大小谢”。(12)康乐:谢灵运袭康乐公,世称谢康乐。(13)琼筵: 华美的筵宴。(14)坐花: 在花丛中开宴。(15)羽觞: 爵杯,古代酒器。醉月: 醉于月光下。(16)罚依金谷酒数: 晋代石崇常在其家金谷园中饮宴,座上赋诗,不成者罚酒三杯。《金谷诗序》: “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
〔鉴赏〕这是一篇散文小品,却洋溢着诗情画意,象一首优美的诗。长期以来,家弦户诵,脍炙人口; 明代的大画家仇英还把它转化为视觉形象,流传至今。
从题目看,这是一篇记事文。记事文,一般要包含六个要索: who(什么人)、when(什么时候)、where(什么地方)、what(干什么)、how(怎样干的)、why(为什么那样干)。其中都有w,简称六个w。题目中回答了四个w: 什么人?作者与从弟;什么时候?春夜;什么地方?桃李园; 干什么?宴饮。这已经在很大的程度上泄露了主题,使人一看题目就知道文章的基本内容,又怎么能引人入胜呢?然而一读全文,就立刻被那强烈的艺术魅力所吸引,陶醉于美的享受。原因在于:在文章中,作者结合剩下的两个w,对已见于题目中的四个w作了进一步的、独特的回答,从而展现了情景交融、景美情浓的艺术天地。
全文是以议论开头的: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古文观止》的编者说这是“点 ‘夜’字”。即回答了一个w: “什么时候”。“点 ‘夜’字”,这固然是对的,但不仅如此,更重要的还在于回答了另一个w: “为什么”。白天满可以“宴”,为什么要“夜”宴呢?就因为“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所以要及时行乐,连夜间都不肯放过。及时行乐的思想在我们看来是消极的,但在封建社会的某些知识分子和达官贵人那里却是普遍存在的。《古诗十九首》有云: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曹丕《与吴质书》有云: “少壮真当努力! 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作者在行文上的巧妙之处,就表现在他不去说明自己为什么要“夜”宴,只说明“古人秉烛夜游”的原因,而自己“夜”宴的原因,已和盘托出,无烦词费。
“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这是万口传诵的名句。《古文观止》的编者说它“点 ‘春’字”,即与第一段“点 ‘夜’ 字”结合,照应题目,回答了一个w:“什么时候”。这当然不算错,但也不仅如此。它用一个表示进层关系的连词“况”承接第一段,进一步回答“为什么”。“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因而应该“夜”宴; 更何况这是春季的“夜”,“阳春”用她的“烟景”召唤我,“大块”(天地)把她的“文章”献给我,岂容辜负! 因而更应该“夜”宴。而这两句之所以成为名句,就由于那的确是佳句。第一、只用几个字就体现了春景的特色。春天的阳光,暖烘烘,红艳艳,多么惹人喜爱! “春”前着一“阳”字,就把春天形象化,使人身上感到一阵温暖,眼前呈现一片红艳。春天地气上升,花、柳、山、水,以及其他所有自然景物,都披绡戴绵,分外迷人。那当然不是绡、绵,而是弥漫于空气之中的袅袅轻烟。“景”前着一“烟”字,就展现了这独特的画面。此后,“阳春烟景”,就和作者在《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诗中所创造的“烟花三月”一样,成为人们喜爱的语言,一经运用,立刻唤起对春天美景的无限联想。至于把天地间的森罗万象叫做“文章”,也能给人以文采炳焕,赏心悦目的感受。第二、这两个句子还把审美客体拟人化。那“阳春”是有情的,她拿美丽的烟景召唤我;那“大块” (天地)也是有情的,她把绚烂的文章献给我。既然如此,我这个审美主体又岂能无情! 自然与审美客体互相拥抱,融合无间了。
“会桃李之芳园” 以下是全文的主体,兼包六个w,而着重写“怎样干的”。这一点很重要。试想,春夜与诸从弟“会桃李之芳园” ,如果是为了饯别,那就会出现“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的场面,或“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景象,未免大败人意。如今幸而并非如此。“会桃李之芳园”不是为了别的什么,而是为了“序天伦之乐事”。这一句,既与第一阶段“为欢几何”里的“欢”字相照应,又赋予它以特定的具体内容。这不是别的什么“欢”,而是“序天伦之乐事”的“欢”。看样子,作者与从弟们分别很久了。不但相会了,而且相会于流芳溢彩的桃李园中,阳春既召我以烟景,大块又假我以文章,此时此地,“序天伦之乐事”,真是百倍的欢乐! 当然,“天伦之乐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序”法。那么,作者和他的诸弟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群季(诸弟)俊秀,皆为惠连”。以谢惠连比他的从弟,他自己呢,那不用说就相当于谢灵运。“吾人(我自己)咏歌,独惭康乐”,不过是自谦罢了。人物如此俊秀,谈吐自然不凡。接下去的“幽赏未已,高谈转清” ,虽似双线并行,实则前者是宾,后者是主。“赏”的对象,那就是前面所写的“阳春烟景”、“大块文章”和“桃李芳园”; “谈”的内容,主要是“天伦之乐事”,但也可以包括“赏”的对象。“赏”的对象那么优美,所以“赏”是“幽赏”。“谈”的内容那么欢乐,所以“谈”是“高谈”。在这里,美景烘托乐事,幽赏助长高谈,从而把欢乐的激情推向高潮。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两句,集中写“春夜宴桃李园” ,这是那欢乐的高潮涌起的最高浪头。“月”乃春夜之月,“花”乃桃李之花。兄弟相会,花月交辉,幽赏高谈,其乐无穷,于是继之以开筵饮宴。“飞羽觞” 一句,实在写得好! 《汉书·外戚传》引班倢伃赋云:“酌羽觞兮销忧。”颜师古注采用孟康的解释:“羽觞,爵也,作生爵形,有头尾羽翼。” 爵,是酒器的名称;而在古代,爵字又与雀字相通,这种称为爵的酒器,正作雀的形状,有头、尾、羽翼。因为有羽翼,所以又叫羽觞。班倢伃一个人借酒浇愁,“觞” 虽有“羽” ,却只能“酌” ,不能“飞” 。李白生动地用了一个“飞”字,就把兄弟们痛饮狂欢的场景表现得淋漓尽致。
痛饮固然可以表现狂欢,但光痛饮,就不够“雅” 。于是以“不有佳作,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结束了全篇。《古文观止》的编者说: “末数语,写一觞一咏之乐,与世俗浪游者迥别。”这是相当中肯的。
开头以“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引出夜宴,在今天看来,思想境界当然不高。但在李白那里,却是有其社会原因的。当时政治黑暗,他怀有“安黎元” 、“济苍生” 的壮志,却到处碰壁,无法实现,因而常有“举杯消愁愁更愁” 的感慨,哪里有什么欢乐! 此其一。更重要的是:开头一段,不过是为了引出下文;而那个“欢” 字,又为全文定下了基调。“况” 字以下,写景如画,充满着春天的生机; 叙事如见,洋溢着健康的欢乐。意境是崇高的,格调是明朗的。熟读全文,并不会滋生“浮生若梦” 的消极情绪,却能于获得艺术享受的同时提高精神境界,热爱自然,热爱人生。
结尾的“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用的是石崇《金谷诗序》(《全晋文》卷三三)的典故(石崇宴客金谷园,赋诗不成者罚酒三觞)。这篇序,从体裁和题材上看,也与《金谷诗序》相似。而《金谷诗序》却说什么“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 ,情调很悲凉。李白的这篇作品同样写游宴,却完全摆脱了“既喜而复悲” 的陈套,给人以乐观情绪的感染,这是难能可贵的。与古人的同类作品相比,说它别开生面、或“开拓了新的领域” ,不算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