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贺涛·送张先生序》鉴赏

古文观止·贺涛·送张先生序

经词质【2】。诗独烂然而华【3】,楚人既侈其体以为赋【4】。而贾谊【5】、司马相如【6】、枚乘【7】、扬雄【8】、班固【9】、张衡【10】之伦【11】,用以荐功风时【12】、抒怀愫【13】、状物变【14】,益瑰放诡怪而不可穷【15】。承效者多沿用为体【16】。其弊也,庞芜而纤伪【17】。唐韩愈氏急起而持之【18】,汰繁抑浮【19】,一归于朴【20】。群天下学者,惟韩之从【21】。自汉迄唐【22】,旷数百年【23】,而文章始复于古。习传之既久,或孤抱韩氏之谊法【24】,而不敢他有所涉【25】。其弊也,意固而言俚【26】。国朝姚姬传氏【27】,纂录古文,益以楚词汉赋【28】。其说既美矣【29】。曾文正公取其说而益恢之【30】,以自治其文【31】。而宋后数百年沿用之体,于是始变。汉文伟丽矣,而所谓质者固在也,末流汨焉耳【32】。韩文简朴矣,而汉文气体固在也,末流靡焉耳【33】。韩氏振汉氏之末流反之古,曾公振韩氏之末流反之汉。先生师曾公, 尝取姚氏所纂录而独说其辞赋, 以示学者【34】。涛既蒙不弃, 以为可与于兹事【35】, 而数进以闳肆之境【36】。夫闳肆之境, 舍先生所说【37】, 固莫由达也。而孰思之而莫窥其涯【38】。于先生之归也【39】, 敬以问之。



【注释】

【1】 张先生: 名裕钊, 字廉卿。曾师事曾国藩, 与黎庶昌、薛福成、吴汝纶同为“曾门四弟子”。

【2】 经词质: 经: 经书, 《易》、《书》、《诗》、《春秋》、《礼》为五经。词: 语言。质: 质朴。

【3】 烂然: 如火光一样。华: 华丽。

【4】 楚人: 战国时楚国人, 这里指屈原、宋玉等人。侈: 大, 扩充。赋: 一种文体。

【5】 贾谊 (前200——168): 西汉杰出政论家、辞赋家。

【6】 司马相如 (前179——117): 西汉著名辞赋家。蜀郡成都 (四川) 人。

【7】 枚乘(?——前140): 西汉著名辞赋家。字叔, 淮阴 (江苏)人。

【8】 扬雄 (前53——18): 字子云, 成都人, 西汉著名辞赋家。

【9】 班固 (32——92): 东汉著名史学家、文学家。他继承父亲班彪业, 撰写《汉书》。

【10】 张衡 (78——139): 东汉伟大科学家、著名文学家。字平子, 南阳西鄂 (今河南南阳) 人。

【11】 之伦: 这些人。

【12】 荐: 进, 表: 歌颂。风: 同“讽”, 讽谏。

【13】 愫 (su): 真情。

【14】状: 形容、描绘。

【15】 益: 更、更加。瑰放诡怪: 艳丽灿烂, 变化奇怪。

【16】 体: 文体, 这里指“赋”。

【17】 庞芜: 庞杂。纤伪: 琐碎。

【18】 韩愈 (768——824): 字退之, 唐代邓州南阳 (今河南省南阳县) 人。自称郡望昌黎, 世称韩昌黎。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

【19】 汰繁抑浮: 荡涤繁琐, 抑制浮泛。

【20】朴:质朴。

【21】惟韩之从:只遵从韩愈的义法。

【22】迄:至,到。

【23】旷:远,长。

【24】谊法:谊,通“义”,义法。

【25】有所:有什么。

【26】俚:俗。

【27】国朝:称本朝曰国朝。姚姬传(1731——1815):名鼐,字姬传,安徽桐城人。乾隆二十八年(1763)进士,做过兵部主事、刑部郎中、《四库全书》纂修。

【28】楚词:词,通辞,战国时在楚国出现的一种新文体。其奠基者和代表作家是屈原(约前340——约前278)。西汉末年刘向(前77——前6)将屈原、宋玉以及汉代贾谊、淮南小山、东方朔等人的作品辑录成《楚辞》一书。它是古代文人创作的一部诗歌集。

【29】说:论述,主张。美:完美。

【30】曾文正(1811——1872):名国藩,字涤生,号伯涵,湘乡人。镇压太平天国有功。后来,以大学士任两江总督,卒于官。赠太傅,谥文正。文学主张是义理、考据、词章,三者缺一不可。著有《求阙斋集》。

【31】治:研究,写作。

【32】末流:末代意思。汨(gu):水流的声音或样子,这里是“灭”的意思。

【33】靡(mi):倒下,这里是“灭”的意思。

【34】以示学者:拿来给学者看。

【35】与:参与。

【36】闳肆:韩愈《进学解》云“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这里的“闳肆”是指文章内容丰富,而文笔又能发挥尽致。

【37】舍:同捨。

【38】孰:同熟。涯:际,边际。

【39】归:指先生回归故里讲学。



【赏析】

作者在先生将南归之际,写了这篇“赠序”。序中阐述了文章演变的流程,赞颂了韩愈、曾文正对古文起弊振衰的功绩;也说明不是汉文、韩文有弊,而是承学者不善学习造成的;并向先生请教写文章如何才能达到“闳肆之境”,表示要促进古文发展。

阐述文章演变流程,是从文章之源“经”开始的。经书是儒家奉之为经典的著作。生活在南朝梁的刘勰 (约465—520), 在他的《文心雕龙》里有一篇 《宗经》。“宗经”就是以儒家的经书为写作学习的榜样。他给“经”下了个定义:“三极彝训, 其书言‘经’”, 就是: 说明天、地、人的常理, 这种书便叫做“经”。他认为“经书”所阐述的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是不能移易的明训,他认为学习“经书”不只在思想内容上可以陶冶人们的性情, 在语言形式上也能熟练地掌握写作的规律。在谈到“经书”的特点时, 他认为,尽管《五经》在形式内容上都有不同的特色, 但同样都根深叶茂, 措词简练, 而含义丰富; 举例显浅, 而寓意深远。“五经”是后世各种文体的渊源。这就是作者在阐述文章演变流程从“经”开始的原由。

作者以“经词质, 诗独烂然而华”开篇, 表明本文所要阐述的是表现文章内容的形式——语言; 也点明“经书”语言的特点: 用散文写的《易》、《书》、《礼》、《春秋》的语言质朴,用韵文写的《诗》的语言华丽。质朴与华丽的语言影响着后代文章的发展。

直接受 《诗》影响的是“赋”。“赋”是“诗”的一种表达方式。它和《诗》的关系是很密切的, 但还不是一种文体。到了战国时代的楚国, 屈原创造了“楚辞体”, 亦称“骚体”。比屈原稍晚的作家是宋玉。《史记》云:“屈原既死之后, 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 皆好辞而以赋见称。”宋玉从屈原所创作的“骚体”变化出赋的体裁, 写出了《九辩》等赋。赋体, 其基础是从《诗》的作者建立的, 规模是从《楚辞》那里得到拓展,接着就产生了宋玉等人的赋。这就是文中作者说的“楚人既侈其体以为赋”。

赋兴起于楚, 而繁盛于汉。贾谊的 《吊屈原赋》、《鹏鸟赋》在形式上趋向散体化, 多用四言句, 显示了从 《楚辞》过渡到新体赋的痕迹。司马相如的 《子虚赋》, 是他的代表作, 主要描写天子诸侯田猎之盛, 皇帝苑囿之大, 旨在歌颂大一统中央皇朝的气魄和声威; 赋末对帝王的过分奢侈委婉讽谏, 从而确立了汉赋“劝百讽一”的传统。枚乘的 《七发》, 是标志汉赋正式形成的第一篇作品。全文两千多字, 假设楚太子有病, 吴客去看望, 通过反复问答, 为其指出病源及治疗方法。说明声色犬马之乐不如圣贤之言有益, 批判了统治阶级上层腐朽的生活方式。赋中多用夸张、渲染手法, 富于铺陈, 描写生动。《七发》是从 《楚辞》到汉赋的承前启后之作, 后来作者群起效仿。扬雄的 《甘泉》、《河东》等赋, 是他侍从成帝祭祀游猎时所作, 都是歌颂汉朝声威及皇帝功德的。他的赋想象奇诡,但多是模拟之作。班固的 《两都赋》铺写东、西二京的繁荣, 为汉家歌功颂德。其形式结构是模仿 《子虚赋》。张衡的 《东京赋》、《西京赋》, 铺写洛阳、长安的繁华, 讽刺贵族官僚的荒淫无耻, 描述了一些民情风俗,表现了对封建统治危机四伏的深刻忧虑。他的《归田赋》表现了作者归隐田园、不与时俗同流合污的情怀,形式短小,文辞清丽,一扫汉赋铺采摛文、虚夸堆砌的陋习,为东汉抒情小赋的优秀之作。这些人的赋,不外是用来歌功颂德、讽谏、抒发情怀,描绘景物更加“瑰放诡怪而不可穷”。随着“赋”的繁盛,一些写赋的人,一味地过分追求形式美,而轻视、丢弃了赋在思想内容方面的要求,“庞芜而纤伪”的弊病也愈演愈烈。对这种弊病,早就有人指出并进行了批判。西汉扬雄在他《法言·吾子》里说,赋有两种,一种是诗人(能继承《诗经》传统的作者)写的赋,华丽而合于法度;一种是辞人(违背了《诗经》传统的作者)写的赋,华丽得过分。在《法言·吾子》里所以:他认为自己年轻时作的赋不过是雕虫小技,颇悔其少作。又说:写没有意义的赋,就象女工织薄纱一样,只浪费工夫,没有实际的用处。东汉王充对赋的“不切实用”、“模拟因袭”、“辞藻虚美”、“文字艰深”等缺点,作了深刻批判。但是汉赋的弊病却未得到根除,反而成为炫博逞才之徒卖弄的手段。

过分追求形式美的赋作者,在他们的散文里,也受到了赋体形式的影响。西汉贾谊的散文就富于铺张渲染,淋漓酣畅,善用比喻,生动形象。枚乘的散文,善用比喻,多为排偶,有明显的辞赋特点。班固《汉书》叙事详明,文辞典雅,有散文骈化倾向,并附录大量辞赋。散文辞赋化倾向,到魏晋时代更为明显。到南朝的齐、梁,最典型的骈文出现了。这种字句整齐、音韵铿锵,对仗工切和大量使用典故的骈文,差不多取散文的地位而代之了。齐、梁以来,骈文逐渐统治了文坛,作者越来越追求声韵对偶和谐、齐整和词藻的典丽。于是,骈文成了表达思想、反映现实的桎梏,严重地阻碍了散文的发展。

到了初唐,一方面沿袭六朝骈文的余风;另一方面也开始了变革的气象。陈子昂(661——702)等人都曾从事于古文的写作和宣传,但未能扭转风气。韩愈在前人的基础上,提出了完整而明确的文体改革论:他要求文章必须言之有物;要求在体制上变骈为散;要求语言新鲜活泼。主张在文体上恢复先秦两汉文章的传统。他不仅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也是杰出的古文家。“古文”是和“骈文”相对立的概念。它的特征是散行单句,不拘格式,不同于骈文讲究排偶、辞藻、音律和典故。他把这种新型古文,广泛地应用于政论、书启、赠序、杂记乃至祭文、墓志铭等各种体裁,产生了不少优秀的文学散文或带有文学性的散文。韩愈这种切合实际的主张,由于适应社会的迫切要求,由于他通过师承、交游关系的大力鼓吹、写作,在古文运动中得到了很好的实现。作为“韩门弟子”的古文家李翱,在《韩吏部行状》中说:“自贞元末以至于兹(长庆末),后世之士,其有志于古文者,莫不视公以为法。”说明古文运动已成为一种广泛的社会活动了。这次古文运动,不仅有力地打击了风靡三百年的绮丽柔弱的文风,使文章恢复到先秦两汉的传统, 而且直接启示了北宋的文学革新运动, 并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以唐宋韩愈、柳宋元、苏洵、苏轼、苏辙、欧阳修、曾巩、王安石八大散文家为代表的古文传统, 影响着后代散文创作。这就是韩愈“急起而持之, 汰繁抑浮, 一归于朴。群天下学者, 惟韩之从。自汉迄唐, 旷数百年, 而文章始复于古”的内容。

但是,“习传之既久”, 有些人只单单抱住韩愈的“谊法”,“而不敢他有所涉”, 又出现了“意固而言俚”的弊病, 阻碍了散文的发展。

“孤抱韩愈氏之谊法”, 实际上只是模仿而没有创造。对模仿早有人批判过。顾炎武在《与人书十七》里说:“君诗之病在于有杜, 君文之病在于有韩欧。此蹊径于胸中, 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 断不能登峰造极。”要改变“孤抱韩氏之谊法”, 就要广泛阅读各家各类作品, 在写作方法上取其长去其短。清嘉庆年间, 桐城派姚鼐编了《古文辞类纂》, 把收录各家的作品分为十三类: 论辩类、序跋类、奏议类、书说类、赠序类、诏令类、传状类、碑志类、杂记类、箴铭类、颂赞类、辞赋类、哀祭类, 各类目序, 阐述了文体的源流。《古文辞类纂》亦有书序, 阐述了他的观点。这部《古文辞类纂》为后世学者提供了方便, 在改变学一家之说, 效一家之法上,对后世学者有很大影响。后世有名望的曾国藩, 吸取了姚鼐的观点, 并发挥发展了他的观点, 主张写文章, 义理、考据、词章三者缺一不可。他所作的古文, 亦卓绝一代, 为世所宗。加之他的门人张裕钊、黎庶昌、薛福成、吴汝纶写的古文作品的传播,“宋后数百年沿用之体, 于是始变”。

文章的演变迁蜕, 阐述至此, 以“韩氏振汉氏之末流汉之古, 曾公振韩氏之末流反之汉”作结, 赞扬了韩愈、曾国藩起弊振衰古文的功绩。

从“先生师曾公”全文结束, 既交代了先生张裕钊与曾公的关系, 又交代了作者与先生的关系, 及向先生请教关于写文章如何达到“闳肆之境”的问题与提问的原因。这也是关于古文的继承与发展问题, 也是避免由于承学者不善而再出现弊病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