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出师表》鉴赏

古文·出师表

诸葛亮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1),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2),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3),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4),以光先帝遗德(5),恢弘志士之气(6),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7),以塞忠谏之路也。

宫中府中(8),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9)。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10),宜付有司论其刑赏(11),以昭陛下平明之理(12),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13)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14),此皆良实,志虑忠纯(15),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16)。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17),然后施行,必能裨补缺漏(18),有所广益。

将军向宠,性行淑均(19),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20)。愚以为营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21)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 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22)。侍中、尚书、长史、参军(23),此悉贞良死节之臣(24),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25),躬耕于南阳(26),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27)。后值倾覆(28),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29)。受命以来,夙夜忧叹(30),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31),深入不毛(32)。今南方已定 (33),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34),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35),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 若无兴德之言, 则责攸之、 袆、允等之慢(36),以彰其咎(37);陛下亦宜自谋,以谘诹善道(38),察纳雅言(39),深追先帝遗诏(40)。臣不胜受恩感激。

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注释〕(1)先帝: 指刘备。崩殂 (cu) : 死。古时皇帝死亡叫“崩”,又叫“殂”。(2)益州: 现在四川省一带。这里指蜀汉。疲弊: 困乏。指刘备于章武二年(222)被东吴陆逊所败事。(3)殊遇:特别的待遇。(4)开张圣听: 扩大圣明的听闻。(5)以:表示目的和结果。“以”后边的行动是“以”前边的行动的目的。光: 发扬光大。(6)恢弘: 发扬扩大。(7)引喻: 称引,譬喻。义: 适宜,恰当。(8)宫中:指皇帝宫中。府中: 丞相府中。(9)陟 (zhi) : 进用官吏。罚: 惩罚。臧: 善,褒扬。否: 恶,责备。臧、否,都用作动词。(10)作奸犯科:做奸邪事情,犯科条法令。科: 条令。(11)有司:职有专司,就是专门管理某种事情的官。刑: 罚。(12)理: 治。(13)内外异法:宫内和朝廷刑赏之法不同。(14)侍中、侍郎郭攸之、费袆、董允: 郭攸之、费袆是侍中,董允是侍郎。侍中、侍郎: 都是官名,出入皇宫,侍奉皇帝的近臣。(15)良实: 善良诚实。志虑: 志向和心思。忠纯:忠贞不贰。(16)简拔: 选拔。简: 同 “柬”,选拔。(17)咨: 询问。悉:都。(18)必能裨补缺漏: 一定能够补救缺点和疏漏之处。(19)性行(xing) : 品德行为。淑: 善。均: 平。(20)督: 向宠曾为中部督。(21)优劣得所:好的差的各得其所。(22)桓、灵: 东汉末年的桓帝和灵帝,他们都因信用外戚宦官,加深了政治的腐败。(23)尚书、长(zhang)史、参军:都是官名。尚书指陈震,长史指张裔,参军指蒋琬。(24)贞良死节:坚贞可靠,能以死报国。(25)布衣: 平民。(26)南阳: 汉郡名,在今湖北省襄阳县一带。(27)驱驰: 奔走效劳。(28)后值倾覆:后来遇到兵败,指汉献帝建安十三年(208) 刘备为曹操所败之事。(29)临崩寄臣以大事: 刘备在临死的时候,把国家大事托付给诸葛亮,并且对刘禅说:“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即所谓“白帝城托孤”。(30)夙夜忧叹: 早晚忧愁叹息。(31)泸: 水名,金沙江的支流。(32)不毛:不生草木(的地方),意思是荒瘠的地方。毛: 指草木。(33)今南方已定: 据《三国志·诸葛亮传》,“建兴元年,南中诸郡,并皆叛乱。亮以新遭大丧(按: 指刘备之死) ,故未便加兵。三年春,亮率众南征,其秋悉平。”(34)驽钝: 比喻才能平庸。驽: 劣马。钝:刀刃不锋利。(35)斟酌损益: 权衡得失,考虑取舍。损: 减少。益: 增加。(36)慢:怠慢,疏忽。(37)彰其咎: 显示他们的过失。(38)谘諏 (zou) 善道: 询问(治国) 的好道理。諏:询问。(39)雅言: 正言。(40)先帝遗诏:刘备给后主的遗诏。见《三国志·蜀志·先主传》裴注引《诸葛亮集》。

〔鉴赏〕“出师表”是出兵打仗前,主帅给君主上的奏章。这种表,或表明精忠报国之心,或呈献攻城略地之策。历来以战名世者甚众,以表传后者颇少。唯独诸葛亮的《出师表》不仅存之典册,而且灿然于文苑。这是因为孔明之作,持论贤明通达,行文情浓义明,因而被奉为理政的规范,为人的圭臬,作文的楷模。诸葛亮上《出师表》是在蜀汉后主建兴五年(公元227) ,率兵北伐之时。这时蜀偏居一隅,国力疲敝,又“北畏曹公之强,东惮孙权之逼”,诸葛亮为了实现刘备振兴汉室、一统天下的遗愿,“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平定了南方,有了较巩固的后方,并抓住了曹魏兵败祁山、孙吴兵挫石亭的时机,挥师北伐,拟夺取魏的凉州 (今甘肃省部分地区) ,向后主刘禅上了两道表文,“前表开导昏庸,后表审量形势”,这就是出名的《前出师表》、《后出师表》。我们现在读的是《前出师表》。诸葛亮自刘备于公元207年“三顾茅庐”后,即忠心耿耿地辅佐刘备,以完成统一大业。经过长期奋战,使寄寓荆州的刘备,一跃而为与魏、吴对峙的蜀国之主,雄踞一方,到公元221年刘备便即帝位。公元222年吴蜀彝陵之战后,刘备败逃白帝城,次年病死。刘备“白帝托孤”时对诸葛亮说: “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 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对诸葛亮无比信赖。诸葛亮回答说: “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刘备吩咐刘禅说: “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刘禅继位,即后主。诸葛亮主张出兵击魏,侃侃陈词,既有政治家的眼光,又有军事家的头脑,且严守人臣的身分。

《出师表》前半部分是临行时的进谏,后半部分乃表明此行夺胜的决心。诸葛亮向后主提出三项建议: 广开言路,执法公平,亲贤远佞。这三项建议,既是安定后方的措施,也是施政的方针,作者在行文上颇费深思。

由势入理,起笔峥嵘。表文第一节向后主提出“开张圣听”的建议,可是却从形势叙起,这能起振聋发聩的作用,又能激发继承遗志的感情。表文开笔即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深痛刘备壮志未酬身先死,深诫后人继承父业不可废,以追念先帝功业的语句领起,至忠至爱之情统领了全文。继而以“今天下三分”,点明天下大势,逐鹿中原,尚不知鹿死谁手; 复直言“益州疲弊”,自身条件很差,地少将寡,民穷地荒; 进而大声疾呼: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大有危在旦夕之势,如不救亡图存,将会出现国破身亡的惨局,笔势陡峭,峥嵘峻拔。在凸显形势的情况下,垫以“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他们不忘先帝恩德,不改对后主的忠心,转危为安,化险为夷还是有希望的。在这样的基础上,提出“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的建议,规劝不可“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表文将是否广开言路,从关系国家存亡的角度来谈,从关系忠于先帝的高度来说,使人闻之惊心动魄。

由主而次,肌理缜密。以情动人,更要以理服人。说理主次分明,先后有序。表文主要是向后主进言的,因而首揭 “开张圣听”,以打开进言之路。在打通了忠谏之路的前提下,再言执法公平、亲贤远佞两项。谈执法公平,又先总提“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继而就宫中、府中两方面分述之。分述时,又紧扣 “开张圣听”的精神,要后主宫中之事,向郭攸之、费袆、董允这些志虑忠纯之士请教,而且要“事无大小,悉以咨之”; 府中之事,向 “性行淑均,晓畅军事”的向宠请教,“营中之事,悉以咨之”。最后提出 “亲贤臣,远小人”的问题。三项建议,既可独立成项,又相互关联。广开言路,是开的忠谏之路,而非为谗邪开方便之门。亲贤臣远小人,才能广纳郭攸之、向宠等人的良言,才能“昭平明之理”,不让奸邪得势,造成内外异法,赏罚不明。君主昏庸,主要就在蔽于视听,昧于事理,因而忠奸不分,贤愚不辨,是非不清,赏罚不当。诸葛亮所列三项,广开言路是前提,执法公平是关键,亲贤远佞是核心。

由近及远,思路开阔。表文为了说明亲贤远佞的利弊,以先汉的“兴隆”和后汉的“倾颓”的历史事实,作为前车之鉴,并以先帝叹息痛恨桓帝、灵帝昏庸误国为告诫,促使后主亲信贤臣,并以“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为鼓励,借古鉴今,显得衢路交通,经纬成文。诸葛亮因为后主是个“妄自菲薄,引喻失义”的昏庸之徒,理要说得明,语又不可用得重,既要循循善诱地开导,又要不失臣下尊上的分寸; 因而以“形势”使对方震动,以“情感”使对方感动; 并且以“措施”教之,告知治国理政的具体办法; 以“事业”励之,告诫后主要有远大的抱负,振作精神,完成先帝未竟的事业,使天下归一,汉室兴隆。表文从各个方面规箴后主,情真理足,词婉心切,因而虽属奏章表文,却感人至深。

表文的第二部分,由叙自己生平谈到伐魏的意义,进而表明自己“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决心,也写得慷慨深沉,动人心魄。

由人到己,文势跌宕。表文从第一部分的进谏,到第二部分,忽以“臣本布衣”起笔,另入蹊径。叙写自己二十一年来的情况,历数先帝之殊遇,一是三顾茅庐使之出山效命,一是倾覆之际委以军政大事,由躬耕隐士一举而成三军主帅。这一节叙述,好象是逸枝衍蔓,与上下文联系不紧。其实,它与上下文貌分神合。这是因为: 第一,追溯二十一年的殊遇,披露感恩戴德之情,说明以上进言纯属忠谏,叫后主听来觉得舒徐入耳。第二,以自身不负先帝殊遇舍命驱驰,作为后主不忘先人之业的榜样,进一步启发后主奋发图强。第三,以二十一年不平凡历程,说明创业艰难,激励其不可半途而废,更不能前功尽弃。第四,写出先帝的榜样,叫后主效法先帝知人善任。第五,表明自己二十一年如一日,竭忠尽智,今后仍一如既往,忠心不改,余力不遗,望后主托之以讨贼兴复之任,且可免因率师北伐,小人进谗而不予信任,坏了大局。诸葛亮的这段叙述,是为了进一步打动后主,使之乐于接受前面的进言。这一临别时的表白,确有深衷曲意。文章由进言转而为自叙生平,宕开了笔墨,使文势波澜起伏,更为可观。

由叙而誓,推上高潮。表文继叙二十一年遭际之后,续叙白帝托孤后的心情、工作,进而表明北定中原的决心。前面的论世、进言、抒情,到此结穴,出师表文的特点由此完全挑明。追言托孤之事,交代这次出师的历史根源,“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说明这次出师的思想基础。“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指出这次出师的物质准备。在充分叙说条件的基础上,提出“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警拔爽截,铿铿振响,熠熠生光。《出师表》至此才径言出师,切入本题。前面的进言,是为了保证有出师的条件,中间叙事,是说明自身具有出师能力,至此两线归一,提出宜乎出师,也就如瓜熟蒂落。

归纳前意,总绾全篇。表文结束之前,将出师与谏言两层意思拢合一起。一方面提出“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另一方面还提出“陛下亦宜自谋,以谘諏善道,察纳雅言”,诸葛亮主动领受任务,并表示如失职,甘愿受罚,以显示“平明之理”。至此仍不放心,还谆谆告诫,要后主“深追先帝遗诏”。(先帝临终时训诫后主: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最后又回复到“开张圣听”的问题上来,这也就将前面两部分内容,沟通了内在联系,阐述了修明内政与北伐胜利的关系。

表文以“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作结,其声呜咽似泣,其情沛然如注,耿耿忠心尽袒。杜甫曾写道: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蜀相》) 文天祥身陷囹圄,还高唱“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正气歌》) 陆游更是多次提到《出师表》: “《出师》一表通古今,夜半挑灯更细看。” (《病起书怀》) “《出师》一表千载无” (《游诸葛武侯台》)。“一表何人继出师” (《七十二岁吟》)。“凛然《出师表》,一字不可删。” (《感状》)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书愤》) 总之,这道《出师表》,一直为人所乐道。《出师表》能写到如此地步,决不是偶然的。文章皆有所为而发。时当北伐在即,作为主帅的诸葛亮要向君主上一道表文,他不是作为例行公事,而是从北伐的全局上考虑,只有后主修明政治,才能保证北征顺利。表文又极为注意对象的特点,因而决不是一般的上条陈,列叙方策,而是熔议论、叙事、抒情于一炉,启愚矫顽。诸葛亮是后主的丞相,又是“托孤”重臣。他给后主上表文,既不宜用训斥的口吻,又不便用卑下的声气,写得不卑不亢,很为得体。尤其文中连称先帝,最为合宜。全文称先帝凡十三次,显得情词十分恳切。诸葛亮自叙“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确实“诸葛一生惟谨慎” ,细玩本文,从虑事到措词,无不体现了“谨慎”精神,这也是此表被称为“至文”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