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志人小说

魏晋南北朝志人小说

魏晋南北朝的小说并非都是神鬼怪异之谈,也有关注现实社会中人的精神和行为的作品,它们往往借事立言,传达作家的旨趣,表现作家的个性特点,富有文人小说的意味。鲁迅称之为“志人”小说,以与“志怪”小说相对。必须说明的是,这两种类型的小说虽有不同的文化氛围、源流和内容,但又不是完全绝缘的,有的作者既写志怪小说又写志人小说,有的作品集里也兼有这两种小说。

志人小说发轫于先秦,形成于汉代,而获得真正独立的品格,则是在魏晋南北朝。因为这一时期的志人小说摆脱了“论道说理”的责任与使命意识,代之以作家参与生活的性情和品味人生的情趣,远离实用,近乎娱乐,将小说自身的独立价值清晰地呈现出来了。

志人小说之所以在魏晋南北朝兴盛,是时代风气孕育的结果。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志人小说的兴盛作了较为中肯的分析:

汉末士流,已重品目,声名成毁,决于片言。魏晋以来,乃弥以标格语言相尚,惟吐属则流于玄虚,举止则故为疏放,与汉之惟俊伟坚卓为重者,甚不侔矣。盖其时释教广被,颇扬脱俗之风,而老庄之说亦大盛,其因佛而崇老为反动,而厌离于世间则一致,相距而实相扇,终乃汗漫而为清谈。渡江以后,此风弥甚,有违言者,惟一二枭雄而已。世之所尚,因有撰集,或者掇拾旧闻,或者记述近事,虽不过丛残小语,而俱为人间言动,遂脱志怪之牢笼也。

这段文字阐释了志人小说的盛行与当时士族之间爱好品评人物、崇尚清谈的风气有较大的关系;说明了作为“掇拾”和“记述”的“丛残小语”,志人小说以转录故事为多,缺乏创造,以零星片断的记载为主,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不够完整的艺术缺陷;还指出了志人小说“俱为人间言动”的特性及其与志怪小说专记鬼神灵异的区别。

如前所言,东汉中叶,士流之间流行品评人物的优劣高下;东汉末年,朝廷官吏喜好“清议”朝政得失。魏晋以来,评价人物虽然不再直接与举荐挂钩,却能在对风度、气质、言行等只言片语的评价中,决定一个人声名的成毁,从而影响其社会地位乃至仕途成败。至于“清议”朝政,继汉末的严酷镇压后,魏晋以来的当局者营造了更为险恶的政治环境,严厉控制言论,打击“异端”人士。《晋书·袁宏传》云:“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名人士大夫摈弃世务,不闻政事,以酣饮为常,以品评人物、谈论玄理、讲说民间故事为务。他们改变说话方式,讲究说话艺术,以轻松幽默的“清谈”取代严肃尖锐的“清议”,使之成为一种能够规避现实政治的哲学化、艺术化的生活方式,在隽辞妙语的审美境界中寻觅某种人生的乐趣。

时风的转移为文学趣味的选择提供了重要的契机,志人小说创作开始兴盛起来。《语林》、《世说新语》、《西京杂记》等书都是在谈风炽盛的情况下,各种传说和故事迅速流传,被文人大量地收集、整理、加工出来,集书成帙,流行于世的。书中记载的许多逸事,都表现了魏晋南北朝名士阶层清谈的人生情态,他们在挥麈谈玄时流露出的傲然自得,使作品染上了几分通脱的气度。而人的自觉意识的觉醒,不仅使人物成为小说描写的主体,而且使志人小说获得了独立意识或自身品格。

除清谈因素外,这个历史时期许多帝王和世家子弟都重视文学,并身兼作者,这一现象也促进了志人小说的兴盛。如曹氏父子、梁武帝、昭明太子、梁简文帝、梁元帝等帝王,刘义庆、刘孝绰、王筠等世家子弟,他们的作品往往因其位高权重而免遭非议或废弃,得以较为完整地流传下来。

在魏晋南北朝的志人小说中,笑话专集的产生略早,主要有《笑林》、《笑苑》、《解颐》、《启颜录》等,它们通过讲述违反常理之事,揭露矛盾、荒诞的言行,使人从中获益,属于观赏娱乐性的作品,群众基础广泛,生命力强大;清言集盛行于晋后,主要有《名士传》、《语林》、《郭子》、《西京杂记》、《世说新语》、《妒记》、《俗说》、《殷芸小说》等,或记录各色人物,尤其是文人士大夫等上层人物的言行和“应对之辞”,或采写历史与民间的琐闻轶事,都是人物品评鉴赏意识下的产物,更能代表这一时期志人小说的成就。

从题材上看,魏晋南北朝的志人小说不外乎逸闻轶事、野史杂传、笑话等,关注的都是“无关宏旨”的生活琐事。这些作品刻画人物的思想和面貌,反映魏晋名士的风流气度,揭示生活的智慧和哲理。与正史一样,志人小说家的写作态度也是纪实的。不同的是,它的选材取向偏于“里巷闲谈词章细故”。从正史的角度看,这当然是耽于趣味而“有乖史法”的,但唯其如此,它才具有可作谈资和有助文章的魅力。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世说新语》云:“所记分三十八门,上起后汉,下迄东晋,皆轶事琐语,足为谈助。”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亦云:“《世说》盛行,嘉隆间尺牍、诗词,靡不采掇。”可见以《世说新语》为代表的志人小说不仅满足了读者对“谈助”的审美需求,而且在丰富后世作家诗赋作品的文化内涵方面显示出较高的价值。

从艺术上看,魏晋南北朝的志人小说是洋溢着个性和风流的性情文章。虽然它在格式上还属于“丛残小语”,在写作时也不太注意故事的完整性和人物的立体感,但往往喜欢撷取野史杂传或街谈巷议的吉光片羽,生动地摹写出人物带有灵性的风度和谈锋,行文避实就虚,语言清秀隽永,而且具有诙谐幽默的风格。《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谈谐》云:“(小说)所记皆俳谐嘲弄之语。视日华所作《诗话》,尤为猥杂。然古有《笑林》诸书,今虽不尽传,而《太平广记》所引数条,体亦如此,盖小说家有此一格也。”一向被正统文学轻视的喜剧性因素,在用以消闲的小说中找到了栖身之地。魏晋南北朝的志人小说在那个特定的历史环境中记录人物言行,更能够发挥诙谐幽默的优长。有人将魏晋南北朝的志怪和志人小说进行比较,认为前者的神鬼意识、迷信思想为一般人所“雅俗共赏”,所以是“平民小说”;后者的名士风流情态与幽默雅致风格适宜于士大夫阶层的阅读鉴赏,属于“贵族文学”的范畴。从某种角度来说,不无道理。

在魏晋南北朝的志人小说集里,较着者有笑话集《笑林》、《启颜录》,清言集《名士传》、《语林》、《郭子》、《西京杂记》、《世说新语》、《殷芸小说》。

《笑林》是中国第一部笑话集。作者邯郸淳(132—?),一名竺,字子叔,或作子礼,颍川(今河南禹县)人。博学多才,二十岁为孝女曹娥撰碑文,“操笔而成,无所点定”(《后汉书·曹娥传》注引《会稽典录》),名振当时。得曹操敬重,曹丕称帝后任博士给事中,曹植曾向他诵俳优小说数千言。享年九十余岁。刘勰《文心雕龙·谐隐》云:“至魏文因俳说以着笑书”,《笑林》可能是奉魏文帝之命撰写。原书三卷,已佚,《太平广记》等书录有遗文二十余则,都是当时流行的笑话。

作者采录前人着作,吸取民间笑话,通过幽默有趣的情节,反映人间世相,讽刺悖谬言行,揭示生活哲理。

一些作品不追求严肃的讽谏寓意,而力图获得单纯的娱乐效果,读来十分轻松。如《长竿》:

鲁有执长竿入城门者,初竖执之,不可入;横执之,亦不可入。计无所出。俄有老父至,曰:“吾非圣人,但见事多矣。何不以锯中截而入。”遂依而截之。

以漫画式的夸张笔法,勾画了执长竿者的愚蠢可笑、老父的自作聪明,使人哑然失笑。其他如《读〈淮南方〉》中以叶障目公然到市场取物的楚人、《谁杀陈佗》中不学无术而自露马脚的某甲、《山鸡》中将山鸡当作凤凰来买的路人等,都是极具娱乐色彩的喜剧形象。

一些作品在谐谑、调侃讽刺对象时,以细腻的笔法进行深入刻画,令人印象深刻。如《汉世有人》:

汉世有人,年老无子。家富,性俭啬,恶衣疏食。侵晨而起,侵夜而息,管理产业,聚敛无厌,而不敢自用。或人从之求丐者,不得已而入内取钱十。自堂而出,随步辄减。比至于外,才余半在,闭目以授乞者。寻复嘱云:“我倾家赡君,慎勿他说,复相效而来。”老人饿死,田宅没官,财货充于内帑矣。

富翁的万贯家财与其“恶衣疏食”、“不敢自用”、以五钱助人形成强烈对比,突出表现了他悭吝的性格。他死后田宅财产全部充公的结局,构成尖锐而辛辣的讽刺。最精彩的妙笔在于富翁施舍的一段描写:“不得已”是无可奈何,“随步辄减”是矛盾纠葛,“闭目以授”是痛苦难舍,“倾家赡君,慎勿他说”是虚伪恐惧。这一系列的心理刻画细腻生动、真切传神,惟妙惟肖地塑造了一个吝啬鬼的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笑林》虚构的成分较重,这从它故事中的人物多用“老父”、“楚人”、“汉人”、“路人”、“某甲”、“某乙”等非确指的人称来指代可以看出来。从这个角度看,《笑林》属于志人小说的别体,小说意味更浓。

《启颜录》是《笑林》之后一部重要的笑话专集。作者侯白,字君素,魏郡(今河南临漳西南)人。生卒年不详,大约生活在北朝末至隋初。曾为北周、隋朝权臣杨素属下。《隋书·陆爽传》附侯白云:“(白)好学有捷才,性滑稽,尤辩俊,举秀才,为儒林郎,好俳优杂说,人多爱狎之。所在之处,观者如市。”有《启颜录》十卷、《旌异记》十五卷。《启颜录》已佚,《太平广记》辑录颇多。

作品取材于先秦时期的子史旧籍、汉代以后及当时琐事,格调略有不同。前者经过加工,尚能“意存微讽”,有一定的认识意义。如《刘道真》:

晋刘道真遭乱,于河侧与人牵船,见一老妪操橹,道真嘲之曰:“女子何不调机弄杼,因甚傍河操橹?”女答曰:“丈夫何不跨马挥鞭,因甚傍河牵船?”又尝与人共饭素盘草舍中,见一妪将两小儿过,并着青衣,嘲之曰:“青羊引双羔。”妇人曰:“两猪共一槽。”道真无语以对。

高平名士刘道真不得意,想嘲笑平民百姓寻找乐趣,不料被两位劳动妇女反唇相讥,她们犀利的言辞令刘道真自取其辱,表现了人民的智慧。

后者多是单纯取乐的作品,失之油滑和粗俗,无甚意蕴。如《山东人》讲述一个岳丈出题试探女婿智商,因女婿对所问“鸿鹤能鸣”、“松柏冬青”、“道边树有”三个问题均以“天使其然”作答,岳丈便公然讥讽其“全不识道理,何因浪在山东”,并随即公布标准答案,使其难堪。不想女婿针对标准答案提出三个反问加以驳斥,其中“夫人项下瘿如许大,岂是车拔伤”直指岳丈痛处,令他猝不及防,羞愧无言。女婿以岳母疾痛作反驳的武器,未免有失厚道,整篇笑话也不过是些俗人浅趣罢了。故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评价《启颜录》云:“事多浮浅,又好以鄙言调谑人,徘谐太过,时复流于轻薄矣。”切中肯綮。

不过,《启颜录》也有雅俗共赏的佳作。如《口吃人》:

隋朝有人敏慧,然而口吃。杨素每闲闷,即召与剧谈。尝岁暮无事对坐,因戏之云:“有大坑深一丈,方圆亦一丈,遣公入其中,何法得出?”此人低头良久,乃问云:“有梯出否?”素曰:“只论无梯,若能有梯,何须更问?”其人又低头良久,问曰:“白白白白日?夜夜夜夜地?”素云:“何须云白日夜地。若为得出?”乃云:“若不是夜地,眼眼不瞎,为甚物入入里许?”素大笑。

杨素与口吃人的问答确乎缺乏名士的情调和雅趣,但口吃人大智若愚、深藏若虚的风度和亦痴傻愚钝、亦清醒聪慧的情态,生动传神,令人难忘。可惜的是,这样的作品并不多。

与《笑林》不同,《启颜录》中的人物有真实姓名的居多,说明它大多取材于真人真事。虽然它的俳优杂说有脱离士大夫,向大众化、平民化方向发展的趋势,但流于粗俗浅薄的格调,使它缺少了《笑林》那种民间文学似的质朴与真纯。

《语林》专记“清言”,作者裴启,一名荣,字荣期,河东郡(今山西永济西)人。生卒年不详,为东晋小说家。少有风姿才气,好论古今人物。一生未做官。《语林》作于晋哀帝隆和年间(361—362),作品一问世就广泛流传,盛极一时。《世说新语·文学篇》云:“(书)始出,大为远近所传,时流少年,无不传写,各有一通。”因书中记载了谢安的话,被谢安指责为失实,故其书遂废,不再流传。遗文有数十条散见于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和刘孝标注,以及一些隋唐类书。鲁迅的《古小说钩沉》辑录一百八十条,较为完备。

《语林》所记载的是汉魏至东晋帝王将相、达官贵人、文人墨客等精彩的言语应对。如晋明帝不满十岁时说的妙语:

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渡意告之。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更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这个才思敏捷、善于辞令、想法独到的孩子关于“日远”和“日近”的解释头头是道,他根据听者的不同,以有望回到长安宽慰父亲,用洗雪国耻激励群臣,反映了东晋人民对北方沦陷故土的深情眷恋和收复故国的坚定决心。

《语林》大量表现了魏晋名士旷达正直、孤高傲世、任诞不羁等品格和风度。如关于庾亮的一条记载:庾亮有一匹的卢宝马,据说这种马“奴乘客死,主乘弃市”,殷浩劝他卖掉,庾亮说:“卖之,必有买者,即复害其主,宁可不安己而移于他人哉?昔孙叔敖杀两头蛇,以为后人,古之美谈,效之不亦达乎!”表现了难得的生活态度。又如关于嵇康的一条记载:嵇康夜晚在灯火下弹琴,看见一个“面甚小,斯须转大,遂长丈余,黑单衣皂带”的人,便吹灭灯火,说:“吾耻与魑魅争光。”不愿与鬼魅为伍,折射出他清高孤傲的性格和疾恶如仇的品德。

与这类故事形成对照,《语林》也大胆揭露人性的丑恶。如关于曹操的两条记载:曹操说他睡着了也会杀人,告诫众人不要在此时接近他,后来果真把怕他受冻而悄悄给他盖被的“小儿”杀掉,达到了“自尔莫敢近之”的目的;曹操认为自己外形丑陋,接见匈奴使时让崔季珪坐在他的位子上,自己则“自捉刀立床头”,不料被匈奴使识破,“驰遣杀此使”。这些描述充分暴露了曹操狭隘多疑、唯恐被人暗算的阴暗心理和诡计多端、残忍好杀的性格。又如关于桓温的一条记载:桓温自以为“雄姿风气”,将自己视为司马懿、刘琨的同类,当听到刘琨的“老婢”说他很像她以前的主人时,兴奋得要问个究竟,谁知“老婢”云:“眼甚似,恨小;面甚似,恨薄;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这些描述刻画了他全无豪杰气质和英雄气概的委琐形象,写得含蓄隽永。

可见,《语林》忠于现实,不避当世,创作态度是比较客观的。在艺术上,除笔调轻松、风格幽默、对话精彩、语言精练准确而富有韵味外,还长于细节描写。如表现魏国重臣夏侯玄的声望:先写司马师出现,只有一半人起身迎接;夏侯玄后到,所有的人越席相迎。寥寥数语,耐人寻味。

但从整体来看,《语林》的情节较为简单,有的甚至有文不成篇的缺陷。

《郭子》亦名《郭玄》,是继《语林》后一部在“清谈”背景下产生的重要作品。作者郭澄之,字仲静,太原阳曲人。生卒年不详,约生活在晋孝武和安帝年间。少有才思,机敏过人。曾出任南康相,后刘裕引为相国参军,官至相国从事中郎,封南丰侯,卒于官。《晋书》有传。有《郭子》三卷,已亡佚,鲁迅《古小说钩沉》辑有佚文八十四条。

《郭子》当成书于东晋末年,记录了晋代名士阶层的志趣好尚、隽辞妙语、轶闻琐事,留下不少对当时社会具有认识意义的作品,有着鲜明的时代特点。如记毕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杯,拍浮酒池中,可了一生哉!”反映了名士阶层放浪形骸、不求名节的普遍心理;写张凭以处士身份见张真道,因其玄学功力和挥洒谈吐而大受赞赏,后被用为太常博士,足见谈玄之风已对官员的选拔产生了直接影响;讲杜预拜镇南将军后,依然不能与朝士们共坐连榻,是等级森严的世族门阀制度的真实写照。

艺术上,《郭子》的作品虽然篇幅短小,有记叙过于简单和较为零碎的弊端,但不乏描摹人物情态、凸现人物性格的精彩片断。如《许允妇》:

许允妇是阮德如妹,奇丑。交礼竟,许永(允)无复入理。桓范劝之曰:“阮嫁丑女与卿,故当有意,宜察之。”许便入,见妇即出,提裙裾待之。许谓妇曰:“妇有四德,卿有几?”答曰:“新妇所乏唯容。士有百行,君有其几?”许曰:“皆备。”妇曰:“君好色,不好德,何谓皆备?”许有惭色,遂雅相重。……

许允妇大胆针砭丈夫好色不好德,不仅赢得自己的尊严,而且获得丈夫的敬重。她的行为表明丑妇恪守礼节、以德报怨的品性,她的言辞锋芒毕露、一针见血,突出了她非同一般的见识和机敏聪慧的个性。许允始而因其妻貌丑而鄙弃、继而因其识见而羞愧的态度变化也表现得很生动。

《郭子》的语言还有一种简约含蓄、耐人寻味的特点。如描述“海西时,朝堂犹暗,惟会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之举”,“轩轩如朝霞”几个字,将会稽王(晋简文帝)超尘绝俗的风度刻画得栩栩如生;表现何次道与王丞相之间的亲密关系:“何次道尝诣王丞相,以麈尾确床,呼何共坐,曰:‘来!来!此是君坐。’”寥寥几语,情状如在眼前。

这一切使《郭子》对后来的小说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尤其是为《世说新语》的成书提供了绝好的基础和借鉴。《世说新语》采用《郭子》中的材料,达七十余条。

《世说新语》是志人小说中保存较完整的一部,“清言”小说的代表作,也代表了魏晋南北朝志人小说的最高成就,还是古代志人小说中影响最深远的作品。作者刘义庆(403—444),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宋武帝刘裕侄,长沙景王刘道怜次子。十三岁袭封南郡公,后过继给叔父临川王刘道规,袭封临川王。历任尚书左仆射、荆州刺史等职,官至南兖州刺史。卒后追赠侍中、司空,谥“康”。《宋书·刘道规传》称其“为性简素,寡嗜欲,爱好文义。……招集文学之士,远近必至”。除《世说新语》外,尚有志怪小说集《幽明录》、《宣验记》。

《世说新语》原名《世说》,唐时名《世说新书》,其后定名《世说新语》。在《世说》后加“新书”、“新语”,可能是为了区别《汉志》儒家类所录刘向六十七篇中的《世说》篇。

该书当是刘义庆和其他文人共同编撰的。据说当时刘义庆招聚袁淑、陆展、何长瑜、鲍照等有名的文士,由他署名领衔,博采众书及民间流传的各种人物轶事,共同加工润色,编纂为八卷。梁时刘孝标为《世说新语》作注,引用古书四百余种、诗赋杂文七十余种,扩为十卷,丰富了原书的内容,也使不少散佚的古籍佚文得以保存。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评《世说新语》及《注》云:

记言则玄远冷俊,记行则高简瑰奇,下至缪惑,亦资一笑。孝标作注,又征引浩博。或驳或申,映带本文,增其隽永,所引书四百余种,今又多不存,故世人尤珍重之。然《世说》文字,间或与裴(启)、郭(澄之)二家书所记相同,……乃纂辑旧文,非由自造。

今存最早的刊本为宋绍兴八年董弅刻三卷本,按内容分为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方正、雅量、识鉴、赏誉等三十六个门类进行编辑,每类辑纂若干人的事迹。

这部书主要记载汉魏以来,尤其是东晋一代士族阶层的佚闻轶事,是魏晋名士生活的形象画卷。从历史的角度看,书中所记录的事件绝大多数是无关紧要的,对人物言行的褒贬标准也并不严苛,有的纯粹是为了添加一些生活的乐趣;兼之书的作者和阅读对象都是当时的知识分子,作者以编纂人物的隽言逸行作为当时文人的谈资,并供文人学习,如鲁迅所言:它是“一部名士的教科书”(《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这就使它能够全面而真实地表现出当时士族阶层的人生态度、生活方式、文化趣味,为我们了解那三百年间的社会风貌提供了珍贵的材料。如书中写帝王,往往不看重他们的身份地位,只关注他们的文人特性。试看《言语》篇中的两段描写:“简文帝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简文帝崩,孝武十余岁立,至暝不临。左右曰:‘依常应临’。帝曰:‘哀至则哭,何常之有?’”突出了晋简文帝对自然美的领悟力、孝武帝的哀乐任情,这些特征在当时的文人中表现得非常普遍。

从内容上看,《世说新语》的大部分篇幅是描绘“魏晋风度”与“名士风流”的面貌与生活情景的,我们从中可以看到魏晋名士崇尚自然与风流、有意玩弄风度、随意放任己意的情态。如《任诞》篇记刘伶放荡饮酒,他虽已因饮酒致病,却仍然不听其妇的戒酒劝告,甚至在神前说:“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然后将夫人所备敬神的酒肉饮尽吃完,醉倒在神像前。同篇还记载了另一则刘伶嗜酒的故事: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衣,诸君何为入我中?”

刘伶所言恐怕不能完全以“醉话”看待。在“魏晋风度”中,酒曾占有重要的位置。《世说新语》一再写到名士们纵酒畅饮的情景:“阮宣子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虽当世贵盛,不肯诣也。”(《任诞》)“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任诞》)他们饮酒的动机,或是追求享乐,在酒中寻找“快意”;或是出于韬晦,借饮酒逃避现实;或是为了迎合,藉饮酒显示风度。但从普遍的情形来看,饮酒的目的是想回归自然,达到物我合一的境界。如《任诞》篇王佛、王光禄所言:“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酒正自引人着胜地。”

用率真坦白的态度处世也是魏晋名士回归自然的表现,他们极为看重个人的尊严和内心感受,对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以超脱、豪迈的姿态对待,外表上则呈现出举止怪诞、孤高自赏、狂傲不羁等状貌。如《简傲》篇写阮籍和嵇康:

晋文王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


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两位名士的清高自傲、潇洒脱俗表现得很突出。

为实现期待的理想,当时的文人力图摆脱世俗利害得失,使个性自由发挥,精神得到升华。这种文化特征在《世说新语》中的另一种表现,就是对某些优异人物仪表风采、疏放行为、豁达风度的关注和肯定。如《容止》篇描绘嵇康的特秀风姿: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美词叠贯,蕴涵着让人羡慕的人格修养,令人赏心悦目。类似的例子很多,如同篇记录时人评价王羲之“飘如游云,矫若惊龙”的气质、描述裴令公“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和“濯濯如春月柳”的“隽容仪”;《赏誉》篇记载王戎称“太尉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等。

美好超逸的神情风采,必然伴随着神明开朗的生活情调和超拔脱俗的人生态度。魏晋文人希慕和崇尚隐逸,对当时的岩穴之士或与世事无争之士是极度钦慕的,因为他们能够寄情山水,吟风弄月,摆脱污浊凡近的现实,又可以超乎世俗,摈弃富贵,追寻纯净玄远的境界。如《栖逸》篇写许掾“好游山水”,“体便登陟”,时人便称许他“非徒有胜情,实有济胜之具”;《排调》篇记谢安始隐于东山,后出仕为桓公司马,在桓公问一种药草缘何有“远志”、“小草”两个名称时,则被郝隆借机讽刺:“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倾向于士族当以隐逸为高,即便身担要职,也要“不以物务婴心”,做个“朝隐”的名士。对那些鄙薄功名、追求个人美好情操的行为,作者的态度亦非常鲜明。如《德行》篇中写管宁与华歆的割席绝交:

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撷取管宁、华歆少年游学时的两个生活细节,将管宁无视金钱权贵、笃志好学的处世准则和华歆对金钱动心、艳羡权势的人生态度进行对比,对管宁“割席”绝交的行为颇为欣赏。又如《雅量》篇中王羲之坦腹东床的故事:

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

通过郗太傅选择女婿的独特眼光,赞扬王羲之疏放旷达的洒脱风度和不慕权贵的可贵品质。

“魏晋风流”还包括清谈。名士阶层好清谈的一个典型片断,是《赏誉》篇中写王导通宵达旦清谈的情形:

王丞相招祖约夜语,至晓不眠。明旦有客,公头鬓未理,亦小倦,客曰:“公昨如是似失眠。”公曰:“昨与士少语,遂使人忘疲。”

“头鬓未理”、“使人忘疲”,活画出王导热衷于清谈的散漫风度和潇洒态度。此篇列于“赏誉”门,表明了编纂者的审美意趣。《文学》篇写“未弱冠”的王弼拜访吏部尚书何晏,不惧“谈客盈坐”,侃侃而谈,以致“一坐所不及”。难怪“善谈易老”的权威何晏称王弼“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矣”;晋景帝哀悼二十四岁即去世的王弼,云:“天丧予!”可见清谈玄理的名士在上层社会的地位和在统治者心中的声望。当然,对于这种清谈,当时也有非议。《言语》篇载王羲之云:“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轻诋》篇记桓温指责王夷甫等人清谈误国,将他们比做“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羸牸”的大牛。这些记载,有助于我们认识当时名士清谈的本质。

《世说新语》在记录士族阶层,包括帝王和权贵言行的同时,客观上也揭示出一些政治的黑暗和病态的人生。如《汰侈》篇记石崇的一次宴客: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沈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石崇是个大官僚,也是个大富豪。《晋书》说他“为荆州刺史,劫夺杀人,以致巨富”。物质财富的挥霍已经难以满足他穷奢极欲的心理要求,于是以杀人劝酒寻找刺激,显摆阔绰,视催杀人命如同儿戏,真是骇人听闻。篇中还有一个可怕的人物——大将军王敦,他不肯饮酒,眼看石崇因此而连杀了三个“美人”,他竟然丝毫不为其所动,还对一旁“勉强”饮酒的王丞相说出极其冷漠的话,异常残忍。这种野蛮残酷的豪奢场面、凶残暴虐的豪门权贵,作者却以“汰侈”带过,这当然是一种思想上的局限。此外,写魏文帝曹丕毒杀曹彰、迫害曹植、取乐父婢的凶残阴险、恣意享乐的行为,分别归入《尤悔》、《文学》、《贤媛》篇,也是非常不妥的。

一些篇章对豪门士族穷奢极欲生活的暴露是大胆而直接的,最典型的一则记载出自《汰侈》篇:

武帝尝降王武子家,武子供馔,并用琉璃器。婢子百余人,皆绫罗绔,以手擎饮食。烝豚肥美,异于常味。帝怪而问之。答曰:“以人乳饮豚。”帝甚不平,食未毕,便去。王、石所未知作。

武帝的女婿王武子设豪宴款待武帝,餐具都是琉璃器皿,侍婢多达百余人,食用的小猪竟然是人乳喂养的。层层铺叙的奢华使贵为天子的武帝都无法忍受,中途离席而去。后来富埒王侯的王恺、石崇之流也不懂得这种做法,其奢侈的程度实在令人难以想象。同篇又写到石崇与王恺斗富争豪的情景:

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恺。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赐恺,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恺以示崇,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又以为疾己之宝,声色甚厉。崇曰:“不足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三尺、四尺,条干绝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恺许比甚众。恺惘然自失。

斗富争豪过程再现的是豪门世族的暴殄天物、挥霍无度。还有一篇记石崇与王恺斗富的故事:一个“以澳釜”,一个“用蜡烛作炊”;一个“作紫丝布步障碧绫四十里”,一个“以赤石脂泥壁”。与民不聊生的现实相比,这种对民脂民膏的恣意糟蹋和大肆挥霍,让人感愤不已。

除上述内容外,《世说新语》还褒奖和称誉了一些品格高尚的人物和行为。《自新》篇讲述了一个勇于改过、弃恶从善的故事,后世传为佳话。主人公周处年少时“凶强侠气”,与食人恶兽蛟、虎并称“三横”,“而处尤剧”。他接受乡人劝说杀虎、斩蛟,为民除害,可谓九死一生。没想到凯旋时,竟见到乡人欢庆他与虎、蛟同归于尽的场面,灵魂受到震动,有了悔悟之心。虽然顾虑“年已蹉跎,终无所成”,但在贤士陆云的劝说下,改过自新,“终为忠臣孝子”。在叙述这个改变的过程中,周处的性格及其发展变化得到了完整、清晰的展现。他起初为非作歹,相当暴戾;之后挺身而出,又见其豪爽、鲁莽、率直;他杀虎斩蛟,勇敢刚毅,气概非凡;他决心改过自新,可见其诚恳、执着。读完全篇,人们会像乡人一样不计前嫌,只感念这个从善如流的典范人物。

《语言》篇记载了“新亭对泣”的景象和立志报国的决心: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河山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南朝偏安江左,北方沦入敌手。士族阶层大都安于现状,不思恢复,甚至苟且偷欢。但少数怀抱恢复大志的上层人士发出了“克复神州”的豪言壮语,爱国情怀令人感佩。

其他如《德行》篇称道王恭、殷仲堪节俭守贫,为官清廉;《文学》篇赞扬皇甫谧为左思《三都赋》作序,提掖后进;《政事》篇称颂何充勇敢揭露王敦袒护其兄的丑行,刚正不阿。这些作品所体现的创作态度,是显而易见的。

《世说新语》在艺术上有较高的成就。该书及刘孝标注涉及的人物达一千五百余人,这些帝王将相、隐士僧侣形象各异,姿态横生。作者能够在短小的篇幅里,通过生活中某些具有典型意义的细节,来突出人物的性格特点,获得描骨如神的艺术效果。如《雅量》篇讲述顾雍在群僚围观下棋时,得知其子丧命的噩耗,极力掩饰悲痛,“神气不变”,却在暗处“以爪掐掌”,以致“血流沾褥”。一个细节就反映出顾雍不愿在人前袒露悲喜的个性。又如《俭啬》篇描写吝啬鬼王戎的两段文字:

王戎女适裴,贷钱数万。女归,戎色不说,女遽还钱,乃释然。


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

王戎悭吝、阴暗的本性,在女儿是否还钱的喜怒态度、钻李核以防人得到良种的细节中刻画得入木三分,令人拍案叫绝。

《世说新语》刻画人物形象,擅长运用多种手法。一些作品使用对比的手法,或将人物置于同一环境中,以他们不同的表现来显示其性格的差异;或通过他人的评价,表现人物的不同风貌。如《雅量》篇写谢安和孙绰等人乘舟海上,遇到风浪,谢安“貌闲意说,犹去不止”,孙绰等人却“色并遽”、“喧动不坐”。通过对比,表现出谢安的从容和雅量。又如《容止》篇写潘安与左思: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

两人的美与丑,是在旁人对他们的态度对比中表现出来的。

一些作品则用漫画式的夸张突出人物的主要特征。如《忿狷》篇的一则故事:

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下地以屐齿蹍之,又不得,嗔甚,复于地取内口中,破即吐之。……

王蓝田的性急在他吃鸡子的一连串幅度相当大的动作中得以体现。作者表现动作的节奏十分紧促,词语的音韵也很仄急,这就把人物的急躁易怒刻画得有声有色,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有意思的是,同篇另载王蓝田被“性粗强”的谢无奕“肆言极骂”时,却“正色面壁不敢动,半日,谢去良久,转头问左右小吏曰:‘去未?’答云:‘已去’。然后复坐”。其持重谨慎与这则故事中的性急表现形成鲜明对比,这种由对象不同而造成的性格差异,使我们对人物有了更为全面的了解。

还有一些作品运用富于个性化的语言来表现人物,将记言与记事结合起来。如《言语》篇的一则故事:

钟毓兄弟小时,值父昼寝,因共偷服药酒。其父时觉,且讬寐以观之。毓拜而后饮,会饮而不拜。既而问毓何以拜,毓曰:“酒以成礼,不敢不拜。”又问会何以不拜,会曰:“偷本非礼,所以不拜。”

从钟毓、钟会兄弟二人偷酒被发现后各自陈述的理由来看,哥哥中规中矩,信守教条,性情有些迂拙;弟弟聪慧超群,巧言善辩,个性颇为通脱。作者结合人物的行为加以表现,准确而又鲜明。《排调》篇里写先达故意调侃张吴兴缺牙,说:“君口中为何开狗窦?”八岁的张吴兴应声回答:“正使君辈从此中出入。”短短一句答词,一个聪慧机警、口角犀利的儿童形象就生动表现出来了。《方正》篇也塑造了一个类似的儿童形象:

陈太丘与友期行,期日中,过中不至,太丘舍去,去后乃至。元方时年七岁,门外戏。客问元方:“尊君在不?”答曰:“待君久不至,已走。”友人便怒曰:“非人哉!与人期行,相委而去。”元方曰:“君与家君期日中,日中不至,则是无信;对子骂父,则是无礼。”友人惭,下车引之,元方入门不顾。

这个七岁的孩子为父亲据理力争,语言机智,致使原先责备父亲的友人惭愧离去,毫无怨言。

《世说新语》的语言特点不仅表现在人物对话中的个性化方面,而且表现在叙述语言和人物语言的简约含蓄、隽永传神方面。如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所言:“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惚生动,而简约玄澹,真致不穷。”《世说新语》的故事大都比较简短,语言却极富表现力,往往通过片言只语的叙述,或人物一二行为的描写,寥寥几笔就能准确地传情达意,深入地刻画人物。如《雅量》篇中的一则故事:

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默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神色举止,不异于常。

一场关系到家国生死存亡的淝水之战正紧张进行,谢安却在下围棋;看了侄儿谢玄的报捷书信,谢安却一言不发,继续下棋;被问及前线战况,谢安则轻描淡写地告知。谢安运筹帷幄、沉着应对的高超能力,以及对世事坦然处之的超然气度和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功夫,正是魏晋清谈家们所推崇和追求的。

《世说新语》特别擅长遗形取神,作者尽量删汰无关人物性格和精神风貌的背景、情节,只用片言只语突出其神韵,语少而意丰。如《言语》篇对顾恺之、王子敬赞赏山川风光的描写,顾恺之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王子敬则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前者描绘出一幅自然天成的美妙画卷,后者着眼于抒发观赏美景的感怀,较好地体现了他们的审美心理和高致雅韵,隽永传神。又如同篇记录顾悦和简文的一段对答:

顾悦与简文同年,而发早白。简文曰:“卿何以先白?”对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

顾悦用低贱的蒲柳自喻,将简文帝比作高贵的松柏,不仅形象生动,而且含蓄得体,含义高远。这种锤炼语言的功夫,创造了许多言简意赅的新词语,如咄咄怪事、土木形骸、拾人牙慧、一往情深、兰催玉折、玉山将倾等,并为后世小品文和笔记小说所借鉴。

《世说新语》在古代小说史上地位颇高,影响很大。它的许多故事,为后来的小说、戏曲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如关汉卿的《玉镜台》出自《假谲》篇;周处的故事被改编为宋元戏文《周处风云记》,元明杂剧《善盖厉周处三害》、《豫章三害》,明清传奇《蛟虎记》、《双瑞记》,京剧《除三害》等;曹氏父子近三十条的记录成为长篇历史演义小说《三国志演义》的题材来源;其他如《剪发待宾》、《兰亭会》等戏都是取材于《世说新语》的故事;《世说新语》的有些故事成为着名的典故,如“登龙门”、“枕流漱石”等。更为重要的是,《世说新语》的出现,形成了志人小说中的“世说体”,是笔记小说的开端,也是小品文的典范,因此后代仿效者甚多,从唐至清约有二十种。如唐代王方庆的《续世说新语》,宋代王谠的《唐语林》、孔仲平的《续世说》,明代何良俊的《何氏语林》、李绍文的《明世说新语》,清代吴肃公的《明语林》、李清的《女世说》等。

《俗说》属于《世说新语》一类,作者沈约(441—513),字休文,吴兴武康(今属浙江)人。少年聪颖好学,历仕宋、齐、梁三朝,为“竟陵八友”之一,齐梁文坛的领袖。论诗强调格律美,提出“四声八病”之说,创造“永明体”诗。着述宏富,有文集一百卷,多已散佚;史学着作有《晋书》(已散佚)、《宋书》;小说有《俗说》三卷,已亡佚,遗文多见于《太平御览》、《艺文类聚》诸书,鲁迅《古小说钩沉》辑有五十二条。

《俗说》多记东晋名人逸事,偏重于摭拾旧文,缺乏新意,偶有一些精彩片断,如以下两段:

顾虎头为人画扇,作稽、阮,都不点眼睛,便送还扇主,曰:“点眼睛便欲能语!”


桓石虎是桓征西儿,未被举时,西出猎,石虎亦从猎围中射虎,虎被数箭,伏在地。诸将谓石虎曰:“恶郎能拔虎箭不?”石虎小名恶子,答曰:“可拔耳!”恶子于是径至虎边,便拔得箭;虎跳越,恶子亦跳,跳乃高虎跳。虎还伏,恶子持箭便还。

前者描写东晋着名画家顾凯之“以形写神”的夸诞行为,具有艺术和史料上的认识价值;后者叙述桓石虎降服老虎,表现他非凡的英雄气概。其他如描摹“荀妇”吃醋连及异性的嫉妒情状的“荀介子”篇、讲述南郡公主被情敌李势女之美打动而放弃杀人的“桓温平蜀”篇、从他人感觉入手刻画王僧敬“神明俊彻”风度的“王僧敬”篇、记录殷伯仁因赌赢上司何无忌被害死的“殷伯仁”篇、记载“阿妃”丧夫后被迫嫁为郗昙妾而“终身不与昙言”的“谢仁祖”篇等,也写得比较好。但从总体来看,《俗说》缺少一种玄学的生活情调,也没有广博的社会内容和意义,记述零碎,无甚可观,很难与《世说新语》比肩。

《西京杂记》是一部杂载西汉轶事传闻的野史。作者葛洪(284—364),字稚川,号抱朴子,丹阳句容(今属江苏)人。从小好学,靠伐薪买书习读,博览群书,以儒学闻名于世。喜好神仙导养之法,师从郑隐、鲍玄学炼丹术。一生时隐时仕,历任伏波将军、咨议参军等职,后隐居于罗浮山。着述甚多,小说除《西京杂记》外,还有《神仙传》十卷。另有道家着作《抱朴子》,其中有些故事可以当作小说来读。

《西京杂记》二卷保存完整,内容多是传闻,当属小说,也有史料价值。《新唐书·艺文志》认为此书为葛洪所作,宋代黄伯思《东观馀论》则云:“此书中事皆为刘歆所记,葛川采之以补班史之阙。”尚无定论。

该书断代取材,内容庞杂,记述了西汉的宫廷生活、民俗风情、怪异传闻等,也有一部分文人名士的轶事,留下了很多人们耳熟能详的故事。如元帝时的“画工弃市”就是着名的王昭君远嫁匈奴的故事:汉元帝宫妃成群,为避免遗珠之憾,命画家为宫女画像,“案图召幸之”。诸宫女纷纷出重资贿赂画家,“独王嫱不肯”。王嫱即王昭君,因被画师丑化而被元帝打发到匈奴和亲。临行前元帝发现她不仅“貌为后宫第一”,而且“善应对,举止闲雅”。后悔之余,下令严惩画家,于是京城无人敢作画。本篇所述,在《汉书》之《元帝纪》、《匈奴传》和《后汉书·南匈奴传》等史书基础上加以改编,虚构了“案图召幸”、“画工弃市”等情节,展现了王昭君的美貌、才华和气质,刻画了她不趋炎附势、凛然高洁的人格,也暴露了统治者的昏聩、暴虐。其丰富的内涵,使它成为历代文人墨客吟咏的题材。又如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当垆卖酒的故事:

司马相如初与卓文君还成都,居贫愁懑,以所着鹔鹴裘就市人阳昌贳酒,与文君为欢。既而文君抱颈而泣曰:“我平生富足,今乃以衣裘贳酒。”遂相与谋于成都卖酒。相如亲着犊鼻涤器,以耻王孙。王孙果以为病,乃厚给文君,文君遂为富人。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十七而寡,为人放诞风流,故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长卿素有消渴疾,及还成都,悦文君之色,遂以发痼疾。乃作《美人赋》,欲以自刺,而终不能改,卒以此疾至死。文君为诔,传于世。

这是一篇结构完整而紧凑的才子佳人小说,对《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的相关内容进行改造,颇具小说意味。一是采用倒叙手法,先记述“贳酒”、“卖酒”,再回叙二人一见钟情而私奔,曲折有致,意趣盎然,也突出他们的真挚爱情。二是重点刻画人物形象,虚构“居贫愁懑”、“抱颈而泣”的细节,表现卓文君不顾一切追求理想爱情的勇气;通过为“与文君为欢”而“衣裘贳酒”、“遂发痼疾”的情节,表现司马相如热烈追求快乐生活的任侠个性;设谋卖酒“以耻王孙”、摆脱贫困的描写也将两人的机智应对表现得神情俱活。三是描写细腻,用比喻手法勾画卓文君的美貌,文笔工巧,比拟不俗,十分难得。其他如匡衡引光读书、秋胡戏妻、五侯鲭等故事也很有影响,常被后世引为典实。

《西京杂记》虽然多记琐事,但“在古小说中,固亦意绪秀异,文笔可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作者叙事,多截取无关宏旨却趣味盎然的片断,挖掘其中独特的含蕴。如写“高祖侍儿言宫中乐事”,诠释高祖的《大风歌》,有一种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悲愁情绪;记公孙弘任丞相后,遭贫贱时的旧友误解、怨恨,以致“朝廷疑其矫”,无奈发出“宁逢恶宾,不逢故人”的感叹,也别有蕴蓄。

《小说》又名《殷芸小说》、《商芸小说》,是中国古代第一部以“小说”命名的小说集。作者殷芸(471—529),字灌蔬,陈郡长平(今河南西华县东北)人。洒脱倜傥,勤奋好学,博闻多识。于齐、梁两朝任官,曾为昭明太子萧统侍读。奉梁武帝之命,将“不经之说为通史所不取者”(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编辑成《小说》。

《小说》原书三十卷,至隋存十卷,亡佚于明代,散见于《太平广记》、《续谈助》及原本《说郛》中。鲁迅《古小说钩沉》辑录一百三十五条,近人余嘉锡辑本录一百五十四条。

全书以时代为序,除将帝王之事置于卷首外,其他九卷依次为“周六国前汉人”、“后汉人”、“魏世人”、“吴蜀人”、“晋江左人”、“宋齐人”,在体例上打破了《世说新语》的分类方法。这种体例兼顾通史特点和时代风貌,不仅突破了以一个人(如《汉武故事》)、一个朝代(如《西京杂记》)为中心的写法,对后代小说创作产生影响,而且有助于认识和理解历史人物。如卷二记东方朔鄙视伯夷、叔齐,在汉武帝面前说他们是“愚夫”,可见古代隐士以名相高的价值观在西汉已不再受到推崇;卷六记士子谈论理想云:“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赀财,或愿骑鹤上升。”还有一人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此卷属“吴蜀人”,做官、发财、成仙当是三国、魏晋士人的愿望,与西汉士人积极用世的理想是有区别的。

《小说》所记轶事遗闻、鬼怪传说、地方风物等,大多采自旧籍,虽然不能带给读者新鲜感,有些还偏于荒诞、过于琐细,但仍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也体现了为正史拾遗的选材特点。如卷一关于阨井的故事:

荥阳阪渚津南原上有阨井,父老云:汉高祖曾避项羽于此井,为双鸠所救。故俗语云:“汉祖避时难,隐身阨井间,双鸠集其上,谁知下有人?”汉朝每正旦辄放双鸠,起于此。

文中所述当然不可信,但它对汉朝放鸠风俗的解释,却有一种古拙的情趣。从另一个角度看,记历史轶闻而添加虚构成分或志怪色彩,正体现了本书不同于以往志人小说在选材上力求可靠的特点,更具有文学价值。

《小说》有不少类似于“笑林”的幽默风趣、富有讽刺效果的故事。如卷五有:

俗说:有贫人止能办只瓮之资,夜宿瓮中,心计曰:“此瓮卖之若干,其息已倍矣。我得倍息,遂可贩二瓮,自二瓮而为四,所得倍息,其利无穷。”遂喜而舞,不觉瓮破。

从风格看,这是一个民间流传的笑话,洋溢着质朴的喜剧情调。作者对渴望致富而痴心妄想的人的可笑情态作了夸张的描写,饶有趣味,又饱含辛酸,还带有明显的寓言性质,富有启发意义。这一故事流传广远,宋代苏轼《寄诸子侄》诗中的“他年汝曹笏满床,中夜起舞踏破瓮”就是由此引申出来的;贫人幻想靠“只瓮”变泰的笑话至今仍为人们津津乐道,具有极强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