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孤台在赣州西北。据说因它的形状隆阜百步,直起平地,“郁然孤峙”而得名。赣江流经其下,云烟缥缈,积翠浮空,唐宋时为“虔州八境”之一。但郁孤台的闻名于世,还因为有个李勉登台北望长安的故事。李勉是唐代有名的宰相。他在唐代宗大历年间曾任江西观察使,经河南来到江西,顾念关中战乱与朝廷安危,登郁孤台北望长安,并改名为望阙台。这个故事流传之后,到赣州登郁孤台的人,往往对景流连,抒发去国离乡、伤时悼乱之感。淳熙二年(1175),辛弃疾出任江西提点刑狱,在赣州登郁孤台,较之李勉就更为忧愤深广了。
辛弃疾这首词,上片写北望,下片写南行,突出了心在中原而身却南行的志士之恨。开头两句,把“郁孤台下清江水”的山水胜景,带进了“中间多少行人泪”的动乱年代。词中的“行人”,并非泛说,而是指北宋沦亡后在国家丧乱中无数流离奔走的人们,主要是南渡人士。“多少”者,正极言其多。他们自北入南,犹心怀故国,经过郁孤台下,无不洒泪清江。江水和着泪水流淌着他们的家国之痛,这是时代的悲剧,开端就写出了南宋时期的这种特殊背景。“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用了李勉故事,但内容有所不同。李勉的时代,一面安史之乱余波未息,一面吐蕃、回纥频繁入侵,长安一度失陷,这是李勉北望的情景。南宋朝廷定都临安,僻处东南。对中原与汴京,也概称“西北”。词中的“望长安”,实际上是指金人统治之下的中原故土,因而更具沉痛感。“青山遮不住”两句复从眼前山水生发,但另有寓意。赣江从万山丛中冲破重重险阻蜿蜒而下,如同百川归海,江汉朝宗,终于有所归宿。周济《宋四家词选》说此词是“借水怨山”,其实语兼比兴,隐藏的意思是“人不如水”。靖康以来半个世纪中的无数南来人士,不是年年徒然北望,顾归而不得吗?最后两句,说在江天日暮之际,听到深山的鹧鸪啼鸣,不禁忧从中来,难以自制。关于“闻鹧鸪”的含义,历来认为鹧鸪之声犹如在说“行不得也哥哥”。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四,即谓词中“闻鹧鸪之句,谓恢复之事行不得也”。但这种解说,不仅曲解词意,而且根本背离了辛弃疾的北伐壮志和对恢复前途的坚定信心。南京大学吴新雷教授考证鹧鸪的啼声有五种谐音,其一是“但南不北”,唐宗时也很通行。汉杨孚《异物志》说:“鹧鸪其志怀南,不思北,其鸣呼飞,但南不北。”北宋张咏有《闻鹧鸪》诗:“画中曾见曲中论,不是伤情却断认。北客南来心未稳,数声相对在前村。”正可与此词参看。辛弃疾就是一个南来的北客。他自二十三岁渡江南归,开始的十余年,徘徊江上,还算近北。这次再南迁而至赣州,离开中原则愈行愈远了。“但南不北”的鹧鸪之声,正道出了他此时此地的不幸遭遇。而且“但南不北”,还预示着北归之途与恢复之期更属渺茫,终于使得辛弃疾听到这种啼声而不胜其哀了。这样理解“江晚愁余”与“闻鹧鸪”之间这层隐秘关系,我认为切合词意,触及了辛弃疾南归后有志难伸、事与愿违的内心隐痛,含意十分深沉。
《菩萨蛮》是个短调,写法上贵蕴藉而重曲折。词中写登郁孤台北望而后舟行至造口的行程(赣江流经郁孤台,卫造口入鄱阳湖),词意一波三折,层层递进。群山遮眼,不见长安,一折也;水皆东流,人难北返,二折也;但南不北,有负壮志,终身怀恨,三折也。末三句尤兴象无端,寄慨遥深,因而更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