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望乡·[台湾]洛夫》全文与读后感赏析
说着说着
我们就到了落马洲
雾正升起,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
手掌开始生汗
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
乱如风中的散发
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
一座远山迎面飞来
把我撞成了
严重的内伤
病了病了
病得像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
只剩下唯一的一朵
蹲在那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
咯血。而这时
一只白鹭从水田中惊起
飞越深圳
又猛然折了回来
而这时,鹧鸪以火发音
那冒烟的啼声
一句句
穿透异地三月的春寒
我被烧得双目尽赤,血脉贲张
你却竖起外衣的领子,回头问我
冷,还是
不冷?
惊蛰之后是春分
清明时节该不远了
我居然也听懂了广东的乡音
当雨水把莽莽大地
译成青色的语言
喏,你说,福田村过去就是水围
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
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
后记: 三月中旬应邀访港,十六日上午余光中兄亲自开车陪我参观落马洲之边界,当时轻雾氤氲,望远镜中的故国山河隐约可见,而耳边正响起数十年未闻的鹧鸪啼叫,声声扣人心弦,所谓“近乡情怯”,大概就是我当时的心境吧。
一九七九·六·三
洛夫的《边界望乡》,是一阕动人情肠的乡愁变奏曲。
这首诗中的情感是个人的,同时又从个人通向人生,世界和时代,从而获得一种能引起许多人感应与感通的普遍性的美质。例如同是“乡愁”,从近乡情更“怯”(“手掌开始生汗”),从乡愁之“大”(“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和“乱”(“如风中的散发”),从乡愁之沉重悲苦(“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像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咯血”),从乡愁之激越沸腾(“我被烧得双目尽赤,血脉贲张”),以及乡愁之偿愿无望(“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这是洛夫对“乡愁”这一母题个人的独特表现,绝不雷同于其它诗人。同时,诗中所表现的“乡愁”这种情感,不仅可以从古典诗歌中找得到它的历史渊源,与古代的心灵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它更是当代千千万万游子情怀的艺术概括,具有当代意义的普遍性情境。
这首诗令人感到新颖而奇妙、精粹而鲜活的意象络绎而来。洛夫访港时,余光中正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他为作客的洛夫导游,载驰载驱,前往边界。在“说着说着/我们就到了落马洲”的必要叙述,与“雾正升起,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手掌开始生汗”的如实描写之后,那新颖不凡的意象就笔下生花了:“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乱如风中的散发”。拟虚为实,虚的不具形的“乡愁”在动态化的呈现中具有了实的体积与重量,并且有了如鬓发之撩乱的形态。底下还有更加匪夷所思的意象扑面而来:“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这种化美为媚的变形动态意象,像电影中的蒙太奇镜头,大大地压缩了诗人和故国青山之间的距离,把诗人的乡愁表现得刻骨铭心。诗人还有两个“原型意象”,即“杜鹃”与“鹧鸪”,诗人写杜鹃之“咯血”即是写人,写心灵的对象化,对象化的心灵,而鹧鸪居然以火发音,啼声竟然冒烟,诗人又公然被烧得眼红血沸,这是听觉通于视觉与触觉的奇妙通感,可以看到,现代诗人运用这种具有民族文化沉积的原型意象,可以扩大和加深诗的纵深内涵,激发读者历史的与现实的联想。
在语言的配置与组合上,诗人力求突破那些习惯性的陈陈相因的词语组合方案,摒除那种流行的缺乏生机的语言模式,使词语结合时置于令读者意想不到的位置上,从而获得新奇而刺激读者想象的美学效果。如“内伤”本来是与医学有关的名词,常是外物撞击所致,但诗人却出人意料地把它和一座飞来的远山组合在一起,“蹲”与“咯血”本是人的动作与行为,然而诗人却赋之于杜鹃花,富于象征意义地表现了那种催肝裂肺的乡愁,鹧鸪的啼声“冒烟”,啼声“烧”得诗人“双目尽赤,血脉贲张”,却也是令人百思不到的语言组合。又如,清明时节雨纷纷,这该会引起读者多少历史的与现实的联想,诗人竟然将“雨水”、“大地”、“语言”组合在一起,以“译成”赋予动态,以“青色”赋予色彩,就构成了脱俗的意象语言。全诗的收束也是十分精彩而意味深长的,“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冷雾”不仅与开篇的“雾正升起”构成了回应,和“冒烟的啼声”、“烧得我双目尽赤”形成了反讽,“抓回来”与“一掌冷雾”的语言配置也是独特而警动的,同时,这一句与上句“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又构成了诗学中所谓的“矛盾语”,本来可及而终不可及,相反的矛盾的意象语获得了强大的张力,给读者的心以恒久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