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莪》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蓼蓼者莪,一丛莪蒿长又高,

匪莪伊蒿。不料非莪是蒿草

哀哀父母,可怜我的爹和娘,

生我劬劳。生我养我太辛劳。



蓼蓼者莪,高高莪蒿叶青翠,

匪莪伊蔚。不料非莪而是蔚。

哀哀父母,可怜我的爹和娘,

生我劳瘁。生我养我太劳累。



缾之罄矣,酒瓶底儿早空了,

维罍之耻。酒坛应该觉害臊。

鲜民之生,孤儿活在世界上,

不如死之久矣!不如早些就死掉!

无父何怙?没有父亲何所依?

无母何恃?没有母亲何所靠?

出则衔恤,离家服役心含悲,

入则靡至!回来双亲见不到!



父兮生我,爹呀,是你生下我,

母兮鞠我,娘呀,是你哺养我,

拊我畜我,抚摸我啊爱护我,

长我育我,养我长大教育我,

顾我复我,照顾我啊挂念我,

出入腹我(11)。出门进门抱着我。

欲报之德,如今想报爹娘恩,

昊天罔极(12)!没想老天降灾祸!



南山烈烈(13),南山崎岖行路难,

飘风发发(14)。狂风呼啸刺骨寒。

民莫不穀(15),人人都能养爹娘,

我独何害(16)!独我服役受苦难!



南山律律,南山高耸把路挡,

飘风弗弗。狂风呼啸尘飞扬

民莫不穀人人都能养爹娘,

我独不卒!独我不能去奔丧!

(采用程俊英译诗)





[注释]①蓼(lu):高大的样子。②莪(e):即莪蒿,一名萝蒿,多年生草本植物,抱根丛生,俗谓之“抱娘蒿”。嫩叶可吃,味香美。伊:维,是。蒿:指青蒿。③劬(qu):劳苦。④蔚:牡蒿。马瑞辰引李时珍曰:“蒿与蔚皆散生,故诗以喻不能终养。”⑤缾:瓶。朱熹《诗集传》:“缾小罍大,皆酒器也。”瓶中之酒来自罍中,瓶空是罍之耻辱,喻自己不能奉养父母,有辱父母祖宗。⑥鲜民:孤独的人。⑦衔恤:含忧。⑧鞠:养育。⑨拊:同“抚”。畜:好。畜我,即爱我。⑩顾:照顾。复:借为覆,庇护。(11)腹:怀抱。以上六句皆同指父母而言。(12)昊天:上天。极:借为则,即准则。此言上天不体察人情。(13)烈烈:高峻险阻的样子。律律,义同。(14)飘风:狂风,旋风。发发:疾风声。弗弗,义同。(15)穀:赡养。(16)害:祸害。



[赏析]这是一首哭悼父母的哀歌。其最大特色是不假雕饰,直摅真情,写来沉痛悲怆,凄恻动人。方玉润誉为“千古孝思绝作”。

全诗共六章。首尾四章均为重章叠唱形式,又都围绕人物的心理感受,拈取眼前景物起兴作比,自然而真切。是一个西风萧瑟、木叶飘零的秋日,诗中主人公极度忧伤,面容憔悴,他久久地伫立在荒郊坟冢前,泪眼模糊中,只见一丛丛茂盛的莪蒿在西风中摇曳,可是定睛细看,原来只是苦涩无用的青蒿、牡蔚。啊!长眠地下的父母亲曾经把自己看成是他们的依靠,谁知自己竟无力终养双亲享尽天年,想到父母为自己吃尽了苦,操碎了心,不禁心如刀割,失声痛哭起来……这就是前二章所展示的生动图景。诗以坟地所见之蒿、蔚为喻,不仅表达了“父母生我以为美材,可赖以终其身,而今乃不得其养以死”(朱熹《诗集传》)这层意思,也真实地表现了极度哀伤时目光迷乱、看朱成碧的情景,有力地烘托出悲痛已极以至神思恍惚的精神状态,可谓传神之笔。诗的最后两章,则描绘出一幅深秋薄暮时的荒郊野景:一阵猛似一阵的狂风,凄厉呼号,草木摇落,尘土飞扬,天昏地暗,那高峻的南山时隐时现,显得更加嶙峋高危,天地间充塞着一股肃杀悲凉之气。这实景的描绘,象征着失去父母的深哀巨痛和不幸凄凉,也暗示作者在坟前哀悼多时,一直到暝色重重还不忍离去,则其内心痛苦之大,眷念父母之深自在不言中。诗歌作者不去刻画形销骨立的外在形象,而重在传达人物的心理感受。景物描写有象征比兴、渲染气氛、烘托内心活动的多重作用,而景物的变换又暗示着时间的推移和人物感情的深化。最后,山河变色,天地同悲,伤悼悲怆的气氛达到顶点。诗歌以此终篇,诗意悠然不尽。悲凉的浓雾久久笼罩在读者心头,沉痛的哭声久久地萦绕于读者耳际。

如果说,首尾四章是以比兴取胜,那么中间两章则以赋法见长。第三章开头以瓶与罍表明儿子与父母相依为命的关系,表达了不得终养双亲、有辱父母祖先的悔愧心情。以下直抒胸臆,放笔直言。“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痛不欲生之情满纸,实则有双重含义。一方面是哀叹自己活着无用,没能终养父母,反而拖累父母一辈子;一方面也是悲叹自己失去父母,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生计倍加艰难,倒不如死了痛快。主人公悲怆难忍,哭天嚎地:“无父何怙?无母何恃?”两句互文见义,以最质朴的语言,最直拙地说出了悲苦辛酸,也从反面深深地抉示了父母生前给予自己的无限爱抚和温暖。此刻,悲痛之感达到了高潮,主人公捶胸顿足、哀痛欲绝之态宛然可见。紧接着,感情的潮水转而呜咽低回,诗人禁不住向双亲亡魂哀哀哭诉自己的凄凉境遇。孤子的生活是常人难以想象、更难以状写的,作者把自己的深哀巨痛浓缩在又一对偶句中:“出则衔恤,入则靡至。”出门去,忧心忡忡,满怀悲伤,进门来,茫然若失,如无所归。只从“出”、“入”着笔,便包蕴了孤子茕茕独立、形影相吊的全部酸辛,把那种难以言状的伶仃凄楚之情,表现得既明晰具体,又颇具概括力,非体验之深难以说出。司马迁写自已的悲痛有“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似乎正本于此。诗歌至此言悲苦之情似亦尽,诗歌亦似可过渡收束,不意主人公痛定思痛,难以自已,感念父母的大恩大德,复又嚎啕失声,哭出至为精彩的第四章。作者连用生、鞠、拊、畜、长、育、顾、复、腹九个动词,同时连用九个“我”字,强调“我”实际是强调父母生育“我”的恩德,声声是泪、字字是血地表现了父母生前千般“劬劳”、万般“劳瘁”及对自己的无限温存慈爱,把诗歌又一次推向了高潮。这里不假修饰,不用比兴,同样以最直拙的语言,絮絮叨叨,反复倾述,声调短促,节奏急迫,读来不觉繁琐重复,惟觉情真意切,语愈直拙,情愈真切。正如姚际恒所说:“勾人泪眼全在这无数‘我’字”,人们在悲伤至极时,往往呼天唤地。“彼苍者天,歼我三良。”(《秦风·黄鸟》)“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蔡琰《胡笳十八拍》)皆为其例。诗人感怀父母的养育深恩,而自己竟不能报答于万一,“子欲养而亲不存”,怎不埋怨苍天不公:“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抢地呼天,痛彻肺腑。“德”字总揽此章全部内容,显示诗人对父母的恩情刻骨铭心,永志不忘。

赋比兴是《诗经》中常用的三种表现手法,要各各做到妥切自如,灵活多变,颇不容易,而将三者完美地熔于一炉,尤为难能。此篇首尾皆用比兴,然其中也有直言叙述,中间在直言其事中,间以独特的比喻。一、二、五、六四章每章四句,即景寓情,言少意赅;三、四两章每章八句,放情直言,淋漓尽致。全诗起落跌宕,波澜迭起,回旋往复,前后呼应,把孤子的哀思表达得委曲尽情,感人至深,可以说是《诗经》中赋比兴结合得最完美的篇章之一。在遣词造句上,不仅连用九个“我”字,令人惊心动魄,叠字的安排,亦颇具匠心。首二章叠用“哀哀”一语,四个“哀”字,倾注了父母抚养子女的全部心血,包蕴了父母一生的劳苦艰辛,更饱含着人子对双亲的无限敬爱、痛惜和深深的歉疚愧悔之意,同样浸透了作者的血泪,具有震慑人心的艺术力量。无怪乎“晋王裒以父死非罪,每读《诗》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未尝不三复流涕,受业者为废此篇”(朱熹《诗集传》)。再如“烈烈”、“发发”、“律律”、“弗弗”四个入声字连续叠用,皆能声色传情,强化了全诗凄恻悲怆的氛围,很好地烘托了人物的思想感情。

子女不忘父母养育之恩,赡养孝顺父母,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这首千古孝思绝作,众口流传,激起了历代读者的共鸣。曹植《鼙舞歌·灵芝篇》曰:“蓼莪谁所兴?念之令人老。”《求通亲表》曰:“终怀《蓼莪》罔极之哀。”清代胡承珙说:“晋王裒、齐顾欢并以孤露读《诗》至《蓼莪》,哀痛流涕。唐太宗生日亦以生日承欢膝下永不可得,因引‘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之诗。”(《毛诗后笺》)潘岳《寡妇赋》亦曰:“览寒泉之遗叹兮,咏《蓼莪》之余音。”至于引用本诗成句的则更多了。《后汉书·梁竦传》中就引用了整个第四章,又如曹植《责躬诗》:“皇天罔极,生命不图。”《汉书·郑崇传》:“上(哀帝)遂下诏曰:……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凡此等等,皆可见出此诗的感染力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