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类·有性情有境界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境界类·有性情有境界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王国维:《人间词话》)

【词例】

水 龙 吟

登建康赏心亭

辛弃疾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鲙,尽西风季鹰归未?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解析】 “有性情”是指词作中有真情实感。“有境界”是指不但能写真感情,而且能写真景物,做到情景交融。“境界”也称作“意境”。辛弃疾的词多为 “有性情有境界”之作。这首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即其中之一。

建康即今南京市,赏心亭是当时建康下水门城楼上的一个亭子,下临秦淮河。宋孝宗乾道四至六年 (公元1168—1170年) 间辛弃疾任建康通判,登赏心亭,作下了这首《水龙吟》。此时辛弃疾已南归八、九年了。由于当时南宋王朝主和派当政,压制抗战力量,辛弃疾长期被投闲置散,一腔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报国之愿无从实现,他在登上赏心亭,凭高望远之际,满腔的抑郁悲愤,顿时倾泄而出。这首词之所以气足神完,“有性情”根本原因在此。而这些充沛的感情又是同作品中表现的辛弃疾目视之真景物妙合无垠的,所以说这首词 “有境界”。

境界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王国维:《人间词话》)辛弃疾这首词上片写景是由 “无我之境”写到 “有我之境”的。“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古代长江中下游一带属楚国,这里以 “楚天”泛指南方的天空。这两句写的是作者在赏心亭上所见。天空高旷,江水流向天际,秋色一望无边。这里不见词人的著意,正是 “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的“无我之境”。正因词人不在情绪和意念上对此景物加以明确限制,它才给读者以广阔联想的余地,也给作者在下边纵横词笔留下了广阔空间。这一秋天的景色使人看到宇宙之大,时光如江水般流去。在这无际的时空中,词人更感到个人的孤独、生命的短暂,由此益增北渡杀贼复国壮志难酬的忠愤。这样作者的情感就难于抑制地喷勃而出,薰染了他目中所见的景物。“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那些映入眼睑的层层叠叠的远山,或象美人头上的玉簪,或如美人螺旋形的发髻,都那样楚楚可爱。然而这片国土,却被异族金人占领了北方,现在也不见收复的希望。南方的半璧河山在南宋小朝廷苟且偷安的统治下,也国势日衰。词人这时瞭望远山怎能不生起 “愁”与 “恨”呢?这样词笔就自然带上了词人的情感色彩,其描绘出的景色也就成了 “有我之境”。“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这三句既写眼前景,又抒胸中臆。“落日楼头”,含有担心南宋国势日下之意。“断鸿”,是失群的孤雁,词人自喻身世飘零,心境孤寂。“江南游子”,词人自称。辛弃疾以济南人渡江淮归南宋,而南宋王朝对他一直采取猜忌排挤态度,辛弃疾大有孤独漂泊之感,便自称为“江南游子”了。下边写游子 “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把报国无门的悲愤寓于看无处用武的 “吴钩”、无奈地拍打栏杆这两个动作中。其言简浅,其意深厚。但是词人的心情仍不被一个人理解,这更增加了他抑郁苦闷的强度。至此这首词已由写 “有我之境”发展到直接抒情言志了。

下片运用三个典故,将自己不被人解的 “登临意”曲曲道出。忠厚缠绵、沉郁直切,感情层层向前发展。“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用 《晋书·张翰传》 中的典故。晋朝人张翰 (字季鹰),在洛阳作官,见秋风起,想到家乡 “吴中菰菜菁羹鲈鱼脍”,为避当时政治的险恶、保全性命便弃官回乡。这里词人表示不愿象张翰那样因贪恋个人生活舒适、怕政局动荡而不奋发有为,这是对当时一部分所谓隐士的不屑之语。“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也是用典。三国时许汜去看望陈登,陈登对他很冷淡,独自睡在大床上,叫他睡下床。许汜把此事告诉刘备,刘备批评许汜说: 天下大乱,而你忘怀国事,求田问舍,陈登当然瞧不起你。如果碰上我,我将睡在百尺高楼,叫你睡在地上(《三国志·陈登传》)。这一典故的运用表明作者对南宋统治者苟安一隅,大兴土木,大量霸占田产的轻蔑,而赞赏刘备那样胸有大志的英雄。“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流年,即流水般匆匆过去的岁月。“忧愁风雨”既指国家风雨飘摇,亦喻个人身世沉浮不定。“树犹如此”典出 《世说新语·言语》,桓温北征经金城,看到自己过去种的柳树已长到几围粗,感叹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这三句表明词人仰幕东晋桓温的振旅北征,收复失地。可叹南宋主战有志之士总被排挤,他也被置为闲官,如今只能空发“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至此词人“登临意”已经明朗。下面“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更以无人能唤取美人来慰藉英雄的痛苦为喻,自伤时无知己,抱负不得展,得不到人们的同情与慰藉。此处用反问句式更增加了词的悲愤语气。“红巾翠袖”是美人的妆束,这里代指美人。辛弃疾最后收束全词的几句,不但符合“词为艳科”的要求,同上片“无人会,登临意” 相呼应,而且切合登亭游乐,有歌妓唱歌侑酒的场合。这段借三个典故及“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来抒情,从本质上说也是借景抒情,不过是借社会人生之事实而非自然之事实罢了。

读这首词,我们感到无处不有作者真切的感情,而他的抒情是同写景紧紧融合在一起的。“千里清秋”和“秋无际”写出了江南秋季的特点。江南常年多雨雾,只有秋季,才天高日晶。词人在广阔的秋日楚天之下才显出孤独,才能远望生出新愁旧恨。下写“断鸿声里”也是秋天特有的景物,正衬托出作者为游子的凄凉。用张翰典故,也选取“尽西风”这一秋天的细节。“可惜流年”,也同“水随天去秋无际”远而相应。全词薄暮清阔之秋色,同词人怨愤深广之心境浑融一体,堪称“有境界”。

“有性情有境界”是作词的一项重要要求,“有性情有境界”的好词在词史上也有很多。五代南唐冯延巳、李煜,北宋欧阳修、晏几道、秦观……都是作词“有性情有境界”的著名词家。尤其是苏轼以诗为词,才扩大了词的境界,使词能够表达更为丰富复杂的思想感情,给辛弃疾以重要影响。南宋的豪放派爱国词人几乎都是传辛弃疾衣钵者。和辛弃疾同时或稍晚,受辛词影响的著名词家韩元吉、陈亮、刘过、姜夔、刘克庄、戴复古、文天祥等人都有不少“有性情有境界” 的作品,但也有一些仅学辛词粗犷、滑稽处的作品,失之于叫嚣、显得空洞乏味。陈亮词有的似政论,性情不沉厚,表达欠含蓄,难称“有境界”。刘过《沁园春·斗酒彘肩》 形同游戏,并无深刻真挚的感情,难称“有性情”。姜夔 《永遇乐·次韵稼轩北固楼词韵》“前身诸葛,来游此地,数语便酬三顾。”语调虽豪,却绝无辛词性情沉郁。这几人都是填词名家,终因无辛弃疾之胸襟而学其词,不免有失。

在王国维之前,词论中虽没有明言“有性情有境界”者,但在宋人词论中就存有其主要意旨。黄升《花庵词选》 引姜夔论史达祖词云:“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张炎 《词源》 云:“情景交炼,得言外意。”到清代所论更加丰富深刻。近人王国维不但提出“有性情有境界”之说,而且把有无性情、境界及性情、境界的深浅作为判别词以至所有文学作品工与不工的标准,以“境界说”作为自己词论乃至整个美学体系的核心。可见“有性情有境界”这一主张在我国词论和古典美学中地位之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