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类·揽景兴怀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抒情类·揽景兴怀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词寥寥数十字,写出步步留恋,步步凄恻。当戎马流离之际,不难于慷慨,而难于从容。偶然揽景兴怀,非平日学养醇至不办。兴祖以一官一邑,成仁取义,得力于义方之训深矣。(况周颐 《蕙风词话续编》 卷一)

【词例】

减字木兰花

题雄州驿

蒋兴祖女

朝云横度,辘辘车声如水去。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飞鸿过也,百结愁肠无昼夜。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

【解析】 “揽景兴怀”无非是揽取自然景物来抒发内心的情感,这本是诗词惯用的技法,况氏在评蒋兴祖女 《减字木兰花》 词时何以特意将此点提出呢?这还得从蒋女之词说起。词人之父蒋兴祖为北宋末人,例 《宋史·忠义传》 中,在金兵犯京师时与妻子、儿子不屈而死。词人大概就是这个时候为贼人所掳。据元人韦居安 《梅磵诗话》 卷下载:“靖康间,金人犯阙,阳蒋令兴祖死之。其女为贼虏去,题字于雄中驿中,叙其本末,仍作《减字木兰花》词。蒋令浙西人,其女方笄,美颜色,能诗词,乡人皆能道之。”这就是此词写作时的大致背景。词是怎么写的呢?词的上片纯是景物: 早晨上路很早 (也许根本就是不分早晚,昼夜兼程),一片片云彩从头上横着飘过,辘辘的车声像水一样连绵不断。满眼望去,一片白草黄沙,凄冷的月光照着只有三两户人家的孤零零的村庄。这里几乎没有一个字提到人物的内在情感,差不多全是白描,可就在这白描的景物中又似乎无处不渗透或充溢着人物的愁苦,“朝云”二句可以见出主人公被掳掠北行的感受和心理,而白草黄沙的凄凉、孤村冷照的寥落似乎正在诉说着人物内心的悲苦、愁恨和绝望。词的下片自然是写到了情,但仍是从景物中来。比如过片处先写鸿雁飞过,然后再说不分昼夜的百结愁肠,这就毫无斧凿之痕迹。结尾 “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与词的开头遥相呼应,把身不由己、怀恋故土的情态写得十分传神。难怪况氏说它 “寥寥数十字,写出步步留恋,步步凄恻”了,的是 “揽景兴怀” 中不可多得的佳构。

宋词中揽景兴怀的作品自然不少,不仅是词,即使在诗、赋或曲中也是触处可见。从蒋氏女之词和况氏之评中似乎可以提出如下三点来讨论 “揽景兴怀”的写法: 第一,在仓皇中见从容,在激烈时见平淡,或者说是以从容显仓皇窘迫,以平淡显慷慨激烈,也就是况氏所谓 “当戎马流离之际,不难于慷慨,而难于从容”的意思。但这和 “揽景兴怀”有何干系?大有干系,因为人们在闲暇从容时才有闲情逸致观览景色,现在却把景置于仓皇激烈之时,自有一种奇特的效果。比如,对于蒋氏女来说,父母被害,家毁人亡,自身被掳,背景离乡,人生中还有比这更悲苦的事情吗?正是该呼天抢地、长歌不足以当哭的时候,但她在词中却好整以暇地写起景物来,这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其实这正是词人的高明处,不写情而写景,不仅不表示 “无”情,而恰恰表示着 “多”情。你看 《诗经·采薇》 中写战士久戌归来,也只是写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但其中的百感交加却有文字所不能道者。所以蒋氏女之词的写景正是以无当有,正是写情,而且是极为激烈的情。“此地无声胜有声”,这已是把情写到了无以复加的极致了。第二,写景见情,贵在自然无痕,稍有忸怩造作之态,便已落了下乘。蒋氏女之词的写景似乎毫不费力,从一路的视觉听觉里随手拈来,又信笔安插在词中,竟成绝好文字。试再举几例。如姜白石 《点绛唇》: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上片也纯是写景,但那太湖西畔随云无心而去的燕雁,那黄昏时分商略着作云作雨的清苦山峰,以及这一切所构成的景象,总是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为下片的 “兴怀”作准备。下片似乎稍有提点,但到结尾处又仍然以景作收束。其中的情感或吞或吐,似乎无处可寻而又无处不在。他的另一首名篇 《扬州慢》,其中写景如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等,无不是眼中所见,耳中所听,但更是心中所感,这感念又是如此纷杂、如此幽深、如此浓重,以至于触目之景无不孕情育意,郁郁勃勃,不可遏止。这就是由景所感发的情,也就是 “揽景兴怀”。第三,“揽景兴怀”实际上讲的是景和情的关系,也就是自然(景) 与人的关系。除此之外,其中是否还有更深刻的文化意蕴呢?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它源于中国人“天人合一”的古老的哲学传统,特别是在道家哲学里,“天”(自然)、人本来就是不可分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所以人应归到自然中去。既然天 (自然) 和人还有这么一段“血缘”关系,那么物之“情”与人之“情”可以交相互通也就没什么可惊怪的了。所以 《文心雕龙·物色篇》 中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 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 天高气清,阴沈之志远; 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人“情”因物“情”而变迁,所以人不妨“揽景”以“兴怀”。这正是“揽景兴怀”的哲学依据。宋词中以春光之缭乱写相思之缠绵,以秋色之寥落写羁旅之孤寂,以花柳赞美人之姿色,以松梅写人之品格,如此等等,都有这“揽景兴怀”的道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