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类·思路幽绝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少游词最深厚,最沉著。如“柳下桃溪,乱分春色到人家。”思路幽绝,其妙不能令人思议。较“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之语,尤为入妙。世人动訾秦七,真所谓井蛙谤诲也。(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
【词例】
望 海 潮
秦 观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溪,乱分春色到人家。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解析】清代后期词论家陈廷焯论词,主要是继承清代常州词派的理论,特别提倡“沈郁”的风格。他说:“作词之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白雨斋词话》卷1) 关于 “沉郁”,他解释道:“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出处同上) 在 《白雨斋词话》 卷8,他又写下这样一段话:“放翁 《蝶恋花》 云:‘早信此生终不遇,当年悔草 《长杨赋》。’ 情见乎词,更无一毫含蓄处。稼轩 《鹧鸪天》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亦即放翁之意,而气格迥乎不同,彼浅而直,此郁而厚也。”可见,陈廷焯倡导的 “沉郁”说,实际上是要求写词应该注意运用比兴手法,讲究含蓄委婉,不要尽情渲泄,一吐为快。
对于秦观的词,他认为大部分都符合 “沉郁”的标准,所以称赞说:“少游词最深厚,最沉著。”这首 《望海潮》在他眼里当然是饶有 “沉郁”之致的,而其中尤以 “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两句最为突出。它出语奇警,绝不蹈袭前人,委婉地表达出词人当时的特殊心境,是绝无仅有,妙不可言的佳句。
秦观此词,作于绍圣元年 (1094) 的春天。那一年,他46岁,正在国史院编修任上,却因哲宗亲政,起用了与旧党仇隙甚深的章惇为相,大兴党籍,苏轼、黄庭坚等相继遭贬,秦观也在劫难逃,出为杭州通判。出行前,他重游汴京的园林名胜,想起自己从元祐三年 (1090) 至绍圣元年这五年间在京都供职,闲暇之日与馆阁名流到各处园苑胜迹游赏的盛事,不胜感慨,写下了这首词。
该词在布局经营上颇为别致,打破一般词作上下片自成段落的格式,而是以上片开头三句写眼前景况,自 “金谷俊游”至下片 “飞盖妨花”皆是回忆往事,“兰苑未空”以后到歇拍又转述现时情事。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是词人所见到的早春景象。枝头上腊梅花渐渐稀少,花瓣的颜色正在变淡,湖泊沟渠里的冰块也开始溶化。澌,指流冰。“东风暗换年华”当是词人因目睹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而引发的感想: 岁月最为无情,东风一起,即是暗示着旧年的结束,新年的开始。言语之间,隐然有时不我待、人生几何的悲凉之感。“东风暗换年华”,人生遭际也何尝不在暗换! 词人面对熟悉的良辰美景,自然会想起昔日与友侣携手畅游之事,于是,引出一段对于往事的回忆。“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这三句,词人借用有关洛阳的典故,叙写自己当年在雨后 “新晴”之日,轻松闲适地漫步在平坦的沙路上,游览汴京的各处名胜。金谷,金谷园。在洛阳城西,晋时石崇所建。铜驼,陆机 《洛阳记》 曰:“洛阳有铜驼街。汉铸铜驼二枚,在宫南四会道相对。”游赏园苑胜迹,固然是词人长记”的内容,而印象犹深的,则是他 “误随车”的一次经历。“误随车”,语出韩愈 《游城南十六首》 中的 《嘲少年》: “只知闲信马,不觉误随车。”误随车,当是词人因漫不经心、道途拥挤所致。虽然这是一场小小的误会,但车中女眷的姣美姿容,高雅风致却给词人留下了温馨的回忆。更何况这次“误随车”是发生在絮翻蝶舞的美好时光,怎能不使词人“芳思交加”呢。“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是作者的遐想之词。他由眼前的明媚春景和脚下桃柳掩映的小路,想象春光正沿着“柳下桃蹊”播送到远远近近的千家万户中去,一个“乱”字,似乎用得浅俗,其实极饶情趣,写尽了活泼的、无处不在的春意。描绘春景,讴歌春光的诗词历来不少,但都是形容性的,而秦观却在这里把春色拟人化,设想她有泛爱之心,主动把自己分送各处,使家家都充溢融融春意。这样的构思和措辞,确实是他人笔下所未见,所以陈廷焯称赞他这两句是“思路幽绝,其妙令人不能思议”。还应该注意的一点是,词人写春色如此主动热情、大方潇洒,也透现出词人愉悦轻快的心情。
换头三句,词人忆写曾有过的一次奢豪热闹的夜宴: 志趣投合的文人雅士们聚集在园林里纵论古今,把盏欢饮,舞影婆娑,笙歌嘹亮,好不热闹。精巧华美的花灯一齐点亮,使皎洁的月色顿时失去光辉; 乘坐嘉宾的车儿飞驰而过,碰损了道旁摇曳的花枝。西园,典出曹植《公宴》诗:“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指的是曹操在邺都所建的铜雀园(又名西园)。也有人以为西园是实指,指汴京王诜的花园。宋·李伯时绘有《西园雅集图》,元·赵孟頫据以临摹,图下有元·虞集跋云: “西园者,宋附马都尉王诜晋卿(按: 晋卿乃王洗字) 延东坡诸名士燕游之所也”,秦观,苏辙、黄庭坚等人都曾参与其间。接下 “兰苑未空,行人渐老”两句,上句承上说西园犹在,下句启下说自己已老,暗应上片的“东风暗换年华”。当然,“行人渐老”,不仅是指年龄,更是指处境和心境已大不如前。“重来是事堪嗟”,点出旧地重游时的黯淡凄切心情。是事,事事也。目中所见之景,所闻之声,所感之事,无不引起词人的嗟叹,可见忧思之深广。词人重游 “兰苑”,再倚危栏,纵目望去,但见暮蔼沉沉,酒旗斜矗,时有归鸦掠飞而去,不禁触动了思乡愁绪。然而,仕宦之身,难由己意,故乡渺遥,欲归不得,词人于万般无奈之际,只得寄归心于流水了。最后两句,本自五代孙广宪 《浣溪沙》 词:“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两相对照,我们不难发现秦观的词更具委婉缠绵、淡荡低回的韵致。
此词主旨,是抒发作者政治上的失意、苦闷,但词人并没有正面直说这一层意思,而是通过今与昔的景物、情事、心绪的对照描写,含蓄地予以表现。词中感情色彩最强烈的地方,也就是 “重来是事堪嗟”和“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这几句,但它也没有言明为何嗟叹和思归的原因,所以陈廷焯要说“少游词最深厚,最沉著”。另外,他说“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要比他的另一首名词 《踏莎行》(郴州旅舍) 中的警句“郴州幸自绕郴山,为谁留下潇湘去”“尤为入妙”,乃是因为 “郴江”两句乃有所本,是从戴叔伦《湘南即事》诗“沅湘日夜东流去,不为愁人住少时”变化而来,而且词人在“郴江”两句之前已明言出怨恨之情(如“砌成此恨无重数”),所以他的 “郴江”两句故作痴语便较易理解。而“柳下”两句则完全是一空依傍,是词人的灵心独造,并且它与上文的衔接也完全是“意接”,非细心人无法体味。清·秦元庆评这两句曰:“可人风味在此,语意殊绝。”清·谭献则曰:“旋断乃连。”两人见解与陈廷焯颇为接近。总之,说“柳下”两句“思路幽绝”“尤为入妙”,是就它的独特的构想和深蕴的情思而言的。
“思路幽绝”的作品,能增添其含蓄空灵的魅力,给人以新奇别致的美感。古典诗词里,“思路幽绝”的作品和佳句并不少,如“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李白 《夜宿山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李贺 《金铜仙人辞汉歌》),“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王建 《十五日夜望月寄杜郎中》),“当时相候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周邦彦 《玉楼春》),“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姜夔 《点绛唇》),等等。今天的诗词作者,如能多体味古代作品 “思路幽绝”的妙处,对于克服直露、平庸的弊积是有帮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