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天锡串戏·〔明〕张岱》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明〕张岱

彭天锡串戏妙天下,然出出皆有传头,未尝一字杜撰。曾以一出戏,延其人至家费数十金者,家业十万缘手而尽。三春多在西湖。曾五至绍兴,到余家串戏五六十场而穷其技不尽。天锡多扮丑净,千古之奸雄佞倖,经天锡之心肝而愈狠,借天锡之面目而愈刁,出天锡之口角而愈险,设身处地,恐纣之恶不如是之甚也。皱眉眡眼,实实腹中有剑,笑里有刀,鬼气杀机,阴森可畏。盖天锡一肚皮书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机械,一肚皮磥砢不平之气,无地发泄,特于是发泄之耳。余尝见一出好戏,恨不得法锦包裹,传之不朽,尝比之天上一夜好月与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实珍惜之不尽也。桓子野见山水佳处,辄呼“奈何!奈何!”真有无可奈何者,口说不出。

——《陶庵梦忆》

此篇文章把一位戏曲演员的成功归结为四方面的积累,即文中的四个“一肚皮”。这提法很生动形象,也很准确全面,只是“四肚皮”的先后次序不对。依我的理解,首先应该有“一肚皮机械”。何谓“机械”?表现人物性格的技术(巧)也。戏曲演员幼年坐科学戏,总是从一招一式、一腔一调的基本功练起。这时节未必给他讲多少剧情,但却要他每一下子都得准确优美。不懂(或不甚懂)剧情却能把戏的意思演出个八九不离十,恐怕世界上也只有中国的戏曲才可办到。等到“一肚皮机械”掌握得差不多,演员大约也就成年了。到这时“一肚皮书史”便提上日程,因为戏演到一定程度,就不再靠技术(巧),而是靠内在的修养文墨取胜了。这时的“书史”,既化为演员举手投足之间的书卷气,更在于依仗文化产生的对于人物的准确理解力与再现力。换言之,“书史”可以使演员深谙戏理。到这时,“书史”开始统率起“机械”,演员也由自发转向了自觉。等到演员再熟练一些,“一肚皮山川”就会从理想变为现实。戏曲演员的流动性很大,底层的穷演员实行“跑码头”,为了糊口。成了名的演员通过流动辗转,不仅自然界的山川历历在目,可以涵养心中之气;而且人世间的万般世故变幻于心,成为提高艺术修养的必须素质。到这时,演员对于前人的继承基本告一段落;如果他不是对于人生有更高的责任感的话,就很可能自认为功成名就而踌躇志满了。但是无论怎样,每一个大时代总会推出一些大演员,而大演员区别于一般熟练演员的地方,就在于有一股“磥砢不平之气”。这不是个人之气,而是因为所处的时代还远不够美好,于是心中“磥砢不平”,不断地激发出一种创造欲和表现欲。为了它的实现,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如果这一股“磥砢不平之气”能够在其独特的艺术实践中得以伸延、化解和落实,那么他很可能就会超过前人,而达到一个崭新的高度。

四个“一肚皮”的先后次序大致如此,但不绝对。有时“磥砢不平之气”能够调集起“书史”和“山川”,在大演员的晚年引起“机械”上的突破,类如齐白石的“衰年变法”。对此种种,一篇短文是说不清楚的,让我也仿照桓子野的口吻,面对艺术继承与创造的微妙之处,连连呼道:“奈何!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