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谢肇淛
家室至。得手书甚慰,兼悉近况。
水部自不恶,而河上翁尤不恶。俗言纷纷,但患贫耳!而贫非不佞所患也。老母在堂,不乏菽水;先人敝庐,足以蔽风雨;百亩之田,足以供粥。视一二善官者,诚贫;回首作措大时,已过之远矣!
吾尝谓人生苟存一知足之心,何官不可为?何地不可居?如不知足,则卿相不已,必思帝王;帝王不已,必思神仙;神仙不已,必思作玉皇大帝。而元会运世、百六阳九之期,于心尚以为未足也。
历观古今人所为,知止知足、不贪得、不竞进者,皆虚言耳。以敬通、仲翔,塞门不仕,左对孺人,右顾稚子——此天下之至乐,而犹然怨天尤人,赍志长恨,至谓“死之日,以青蝇为吊客,使天下有一人知己,死不恨”!宁知知己之有无,于自家面目分毫有何干涉?此仆所常考镜千古,而不胜窃笑者也!
——《明二百名家尺牍》
〔注释〕 水部:官署名。 河上翁:此借指治理河流之官员。 措大:旧指贫寒的读书人,含轻慢意。 元会运世、百六阳九:古代的一种计时概念,此极言时间之长。 孺人:古时对妻子的通称。 干涉:关系。
对于凡胎俗骨而言,贪欲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感。置身于纷乱污浊、弱肉强食的尘世之中,很少有人能完全摒弃对于身外之物(诸如官位、名誉、金钱之类)的追求。围绕着对物质欲望的追求,人类历史上曾上演了多少尔虞我诈甚至残酷血腥的活剧。因此,人类自身的欲望对人类造成的危害有时甚至可以超过自然的灾害。
幸好人类毕竟已经超越了野蛮蒙昧的自然动物状态,人类在走向文明的过程中为自身制定了种种法律以及道德伦理规范,这些外在的准则多少限制了人们对物质欲望的追求方式,然而所有这一切有时却显得异常的苍白无力和不堪一击。难填的欲壑促使着个人、集体、民族直至国家为满足无休止的欲望而不择手段地进行争斗,贪欲经常成为罪恶和堕落的渊薮。
既然外在的规范和准则不能根绝欲壑难填所带来的丑恶,于是有时人们转而寻找个体对自身的精神约束,以洁身自好来对抗外来的诱惑。作为一种精神素养,在中国封建社会时代,就有一些知识分子以无欲无求、淡泊明志、知足常乐等信念来克制自己的物质欲望,明代文学家谢肇淛在这封小简中就表述了他知足常乐的生活准则。
谢肇淛当时正出管治河事务。一般人都认为这种职务油水甚少而不愿出任,但他却表示“贫非不佞所患也”,以为“有百亩之田,足以供粥”。但对于当时许多为官者来说,物质贪欲是无止境的,绝非仅“供粥”就可以满足的,他们即使地位再高、寿祚再长,也“于心尚以为未足”。这既是对贪得无厌者的一种针砭,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警诫。
除了物质贪欲之外,人还有精神上的需求,它也表现为欲望。这种精神欲望,只要是建立在有益于人类发展或者不损害他人利益的基础之上,就是无可非议并且可以提倡的。如果一个人真的无欲无求、心如止水,那么他的存在也就没有意义了。作者却以东汉的冯衍和东吴的虞翻为例,指责他们虽已“塞门不仕”,却仍有得一知己的欲望,这实际上并未彻底做到“知止知足”,因为“宁知知己之有无,于自家本来面目分毫有何干涉”?平心而论,这样的指责至少是言重了,因为精神的需求实在是不同于物质的贪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