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李贽
有一道学,高屐大履,长袖阔带,纲常之冠,人伦之衣,拾纸墨之一二,窃唇吻之三四,自谓真仲尼之徒焉。时遇刘谐,刘谐者,聪明士,见而哂曰:“是未知我仲尼兄也。”其人勃然作色而起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子何人者,敢呼仲尼而兄之!”刘谐曰:“怪得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纸烛而行也!”其人默然而止;然安知其言之至哉!
李生闻而善曰:“斯言也,简而当,约而有余,可以破疑网而昭中天矣。其言如此,其人可知也。盖虽出于一时调笑之语,然其至者百世不能易。”
——《焚书》
“怪得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纸烛而行也。”——刘谐一句调笑之语,李卓吾推崇他是“百世不能易”的真理,并非过誉。
真理就是如此朴素、简单,但道学先生发现不了,因为他们把孔子当作神来盲目崇拜,脑子已经僵化到死硬程度,他们并不了解孔子,只是学一点皮毛,便自封“圣人之徒”,招摇过市;他们抬高、神化孔子,实际上是为了抬高和美化自己,以此来吓唬“蚩蚩愚氓”。自然,历史上未必没人发现这些高屐大履、长袖阔带的先生们的荒唐和悖谬,但是他们碍于社会上“尊孔”的强大舆论,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说上几句真话,正为此,刘谐敢于驳斥“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谬论,敢于直呼“至圣先师”为“仲尼兄”,算得上学术史上的勇士,李卓吾能够为刘谐叫好,也不愧是独具慧眼、光明磊落的英雄。
李卓吾赞扬刘谐什么?因为他同样不同意过分夸大孔丘在历史上的地位和作用;他赞成以平等态度对“仲尼兄”作出公正评价,但绝不赞同把孔子作为偶像来顶礼膜拜。从李卓吾的著作中可以看到他对那些只知膜拜孔子并不知道孔学的道学先生的轻蔑和嘲笑。他自信是了解孔子的,事实上,从他的著作里,会发现许多对孔学的精辟论述。他认为“圣人(指孔子)只教人为学耳!”并未教人学孔子,也未尝以孔子教人学。他对孔子的“言顾行,行顾言”,极为赞赏,认为孔子能实事求是承认自己有些事“未能”和“不能”,“故为慥慥,故为有恒,故为主忠信,故为毋自欺,故为真圣人耳。不似今人全不知己之未能,……所求于人者重,而所自任者轻,人其肯信之乎?”显然他骂的是道学先生,对孔子,则仅仅要求人们不把他当作神,而把他当成人。他这种评价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的观点,可说是进步的。“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说法,恐怕连孔子本人也难于接受,因为孔子极力推许尧舜禹汤文武的盛世,如果这些孔学引为楷模的年代也成了“长夜”,那就切断了孔学的渊源,动摇了孔学存在的基础,从而也否定了孔学自身。孔子的高明处在于他把前人的经验作了理论的总结,而不是天上掉下个孔仲尼,才使得世界大放光明的。把孔子捧到云端上去,正说明道学先生既不知孔子也不知孔学。
李卓吾以反对宋儒道学,被明代统治者加上“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关进监牢,迫害致死,死后三百多年,“四人帮”又出自反革命政治目的,给李卓吾带上“法家”的桂冠,奉他为“批孔”的英雄。其实,李卓吾批的是道学,道学不等于孔学;李卓吾通过写文章,同“仲尼兄”平等论道,有时开开小玩笑则有之,算不得“批孔”的。李卓吾应该大呼冤枉:明代统治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四人帮”呢,欲加之冠,何愁无据!加罪者加冠者有个共同点,都是把孔子看成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偶像。不是这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