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管同
叶侯之家,获二鸽,缚其翅而畜之野。狸者知其不能飞也,攫而食其雌。雄者怒,奋其喙啄狸,狸嗥而去。不数日,复获一雌焉,狸至而又食之,然以前被啄故,若惮雄不敢近。雄因自恃其强,不为备,居无何,竟为狸所食。
管子曰:吾观狸鸽之事,有深感焉:当夫狸之始至也,盖欲攫鸽雌雄而并食之矣。然而力疲于雌,又度雄者知必死而致力,则权嗥而去,以避其锋;兵法所谓穷寇勿追,强而避之之说也。
及其再至,非不欲先食雄,然而知雄必备而雌无备,故先易而后其难;且示雄以若独食雌者,而使之不忌:兵法所谓诱之骄之者也。
至是而雄固已怠矣。乘其怠而突取之,则计无不得:兵法所谓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者也。
吁!狸所为悉合于兵法;鸽乃游其术中而不悟也。吾思鸽之与狸,诚为非敌;然雄啄狸,狸始未尝不畏。使彼雌雄者并力相扶,以与狸为难,狸虽强,何至并为所食哉!恃一己之强,而不知援其侪类;侪类亡而己亦随之,可慨也夫!
抑吾又思之:夫鸽虽小鸟,然健而善飞,当其悬哨薄云,虽鸷若鹰鹯莫能害,而何惧一狸乎?以见获于人而遂不能飞,以不能飞而遂为狸所食。然则世之见获于人者,其亦可为深虑也已。
——《因寄轩文集》
这是一篇寓言小品。通常寓言表达寓意的方法,或是将其蕴含在故事内部让人去体味,或是在故事之外加上一段议论,直接将寓意揭出,但这议论一般都比较简短。而本文却正相反,作者以叙为辅,以议为主,后者的篇幅远长于前者。这洋洋洒洒的一大段议论,既始终紧贴住故事本身,又抽丝剥茧,层层深入,揭示了这个“狸鸽相斗”故事后面蕴藏的深邃的意义,体现了管文淋漓恣肆、雄健透辟的特点。
议论是围绕着故事中的两个寓言形象“狸”和“鸽”来进行的。在分析狡猾的狸为了达到吃掉鸽子而采取的种种手段时,指出这些手段分别合于兵法上的“穷寇勿追,强而避之”、“诱敌骄敌”和“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读者一方面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分析与狸的实际所为十分切合;另一方面又可能认为以兵法来分析区区一动物的行动,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但我们不应忘记,寓言中的动物形象往往都是被人格化了的;换言之,这里的狸正是现实世界中某些人的真实写照。
接下来,由狸之所为“悉合于兵法”,自然引出了鸽子的“游于术中而不悟”,而这才是本文的着重点之所在。就鸽与狸的力量对比来说,自然是鸽弱于狸,难与其匹敌;但鸽子具有“健而善飞”的特点,本可避免被吃掉的悲剧。悲剧之所以产生的根本原因,一是持一己之强而不与同辈并力相扶,以致被狸各个击破;二是见获于人,被捆住了翅膀,因而被狸所乘。这自然又是以鸽喻人,前者指出不能团结御敌的危险,后者说明自由被箝制的可悲。联系到作者身处的那个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时代,文中的这番议论,自又有深意存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