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冯衍
天地之性,人有喜怒,夫妇之道,义有离合。先圣之礼,士有妻妾,虽宗之眇微,尚欲逾制。年衰岁暮,恨入黄泉,遭遇嫉妒,家道崩坏。
五子之母,足尚在门,五年以来,日甚岁剧。以白为黑,以非为是,造作端末,妄生首尾,无罪无辜,谗口嗷嗷。乱匪降天,生自妇人。青蝇之心,不重破国,妒嫉之情,不惮丧身。牝鸡之晨,唯家之索,古之大患,今始于衍。醉饱过差,辄为桀纣,房中调戏,布散海外,张目抵掌,以有为无。痛彻苍天,毒流五脏,愁令人不赖生,忿令人不顾祸。入门著床,继嗣不育,纺绩织纴,了无女工。家贫无僮,贱为匹夫,故旧见之,莫不凄怆,曾无悯惜之恩。唯一婢,武达所见,头无钗泽,面无脂粉,形骸不蔽,手足抱土。不原其穷,不揆其情,跳梁大叫,呼若入冥,贩糖之妾,不忍其态。
计妇当去久矣,念儿曹小,家无他使,哀怜姜、豹,当为奴婢。恻恻焦心,事事腐肠,讻讻籍籍,不可听闻。暴虐此婢,不死如发,半年之间,脓血横流。婢病之后,姜竟舂炊,豹又触冒泥涂,心为怆然。缣谷放散,冬衣不补,端坐化乱,一缕不贯。既无妇道,又无母仪,忿见侵犯,恨见狼藉,依倚郑令,如居天上。持质相劫,词语百车。剑戟在门,何暇有让?百弩环舍,何可强复?举宗达人解说,词如循环,口如布谷,悬幡竟天,击鼓动地,心不为恶,身不为摇。宜详居错,且自为计,无以上书告诉相恐。狗吠不惊,自信其情。不去此妇,则家不宁;不去此妇,则家不清;不去此妇,则福不生;不去此妇,则事不成。
自恨以华盛时不早自定,至于垂白家贫身贱之日,养痈长疽,自生祸殃。衍以室家纷然之故,捐弃衣冠,侧身山野,绝交游之路,杜仕宦之门,阖门不出,心专耕耘,以求衣食,何敢有功名之路哉!
——《全后汉文》
〔注释〕 牝鸡之晨,唯家之索:比喻女人左右家事,家必亡。牝鸡:雌鸡。索:尽。 过差:过分、过度。 姜、豹:冯衍之二子名。 泥涂:污浊。 化乱:生乱。 持质相劫:本指劫持人质,要挟对方。此指抓住别人话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
冯衍生活于前后汉之交,据《后汉书》本传记载,他博通群书,文才武略兼备。在推翻王莽政权的斗争中,他投靠淮阳王刘玄,玄死才投降光武帝刘秀,以此为刘秀所忌,废置于家数十年。但他不戚戚于贫贱,自称“三公之贵,千金之富,不得其愿,不慨于怀。贫而不衰,贱而不恨,年虽疲曳,犹庶几名贤之风”。这种仗义守直的处世态度自然赢得了人们的同情和尊敬。然而他却与妻子相处不好,长期被家庭纷争所困扰,到了老年竟把妻子逐出家门。在逐妻之前他写了这封信给他的小舅子任武达,申述情由。
信中专门数落妻子的过错,言词激烈。所列罪状大致有五:一是嫉妒凶悍,不让他蓄妾;二是无中生有,拨弄是非;三是不抚育儿女,不料理家务;四是虐待侍婢,惨无人道;五是奴役儿女,无妇道母仪可言。如此,妻子就是“家不宁”、“福不生”、“事不成”的祸根,罪在不赦,势在必去。这俨然就是一篇充满火药味的逐妻宣言了。
此信也可看作是作者夫妻长期反目乃至破裂的记录。作者在这里对妻子的指摘当然是片面之词,不可偏信。无论怎么说,在这场家庭悲剧的酿成中,作者同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位老先生恐怕有点怪僻和迂腐。身居贫贱,而夫权思想又极为严重;发生矛盾,又往往机械地运用政治手腕来解决,这自然是要坏事的。后来他又把续娶的第二个妻子逐出,也就不足为奇。为此,此信除了可以说明作者可能因怀才不遇而迁怒于妻室以外,很难说还有其他更重要的社会意义。
不过,唯其如此才使此文特具一番面目:既严肃,又滑稽。严肃中包含着迂腐,滑稽中略带点辛酸。其具体可议者有三:首先是此信的问世就异乎寻常。在夫权思想横行的当时,出妻本不要充足的理由,也不要经官府批准,可这位老先生却要一本正经地大造舆论,表明自己逐妻有理。别人不屑做的事情,他却做得那么认真,可谓迂腐得可爱。其次是说话无所顾忌。古代的知识分子一般是矢口不谈被视为家丑的夫妻不和一类事的,而这位老先生却对自己的家庭来了一个大曝光,对妻子的所作所为掀了个底朝天。这在古代自然是够刺激的稀奇事了。再就是极度的夸张使他笔下的妻子形象大为变形,因而具有某种漫画效果。像用“跳梁大叫,呼若入冥”形容妻子的呼叫侍婢。斥责妻子的不听劝告则说:“持质相劫,词语百车。剑戟在门,何暇有让?百弩环舍,何可强复?”经这么一描述,他的妻子就成了人见人怕的母大虫了,能不觉得滑稽可笑吗?
此等文章前代未见,后世无闻,称之为天下奇文,大概是当之无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