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松风上人·郑燮

寄松风上人·郑燮
岂有千山与万山,别离何易来何难。
一日一日似流水,他乡故乡空倚阑。
云补断桥六月雨,松扶古殿三时寒。
笋脯茶油新麦饭,几时猿鹤来同餐。

此诗为寄方外友人松风上人而作,“上人”,是对僧人的敬称。郑板桥多方外交。诗集中如《赠瓮山无方上人》、《赠博也上人》、《弘量上人精舍》、《赠巨潭上人》、《别梅鉴上人》、《寄青崖和上》、《法海寺访仁公》等诗,不一而足,盖以作者出身孤贫,读书时尝寄居寺庙,对于闲云野鹤,松声清梵的生活,习以为常,且其所交之方外人物,类多能诗善画,蔬食野饭,超然尘表。因此寄情禅悦,托意烟霞,借以清净性根,恰心凡俗,遂成为作者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他们之间,虽在别后,并非断然忘怀,而在诗歌中却又往往表达其互相忆念之情,这首《寄松风上人》正是这样的作品。因为在佛家看来,凡是最能忘情的人,也是最有情的人,全然无情,也便无所谓“忘情”了。

此诗首二句:“岂有千山与万山,别离何易来何难?”即以深示别后相念之忱为主旨。“千山万山”句,谓彼此相距,本无千山万山之隔,但人世聚会,原自不易,这其中含有一定的缘分:聚,固然是缘;别离,也并非无缘再见。然而别易来难,则又是一种事实。这两句是虚中有实,大意是说:我们之间,并没有千山万山的隔离,但分别倒很容易,重来相会就很难了。是我们之间没有相亲相近的缘分吗?不是,倘若无缘,也不会有当年的聚会了。

三、四两句承前,进一步表白相念之殷,并申述“来何难”的语意。时光的流驶,日复一日,虽不能说是转瞬沧桑,但确如流水一样,愈逝而愈远,别离的时间也随之而愈逝愈长。在别后的期间,不论在他乡或是故乡,作者因怀念上人,常是倚阑相望,而天各一方,又常有望而不见空自倚阑之叹。日复一日的久别,他乡故乡之倚阑,都是实况,但实中有虚。“似流水”之“似”,“空倚阑”之“空”,都是虚拟。“似”,以显示时光流去之速,竟如流水之一去不复返。“空”字,表示徒然,以示虽然倚阑相望而人终未来。时光之逝,本属无情,而人之念友又为有情。因时光之逝而加深念友之情,并经常凭阑相望,作者对松风上人之友情,可以说是真挚的。以上二联都是从作者自己这方面着笔。

第三联乃转从松风上人方面作想:“云补断桥六月雨,松扶古殿三时寒。”松风和作者别后,当是挂锡在杭州西湖,因而断桥一带成为松风游憩之所。上人孤栖崖壑,当云补断断之六月,又不期而落雨,未必能有独游的逸兴,而古殿清寂,禅榻萧疏,青松高耸,白云在天,上人又能耐三时之寒,故而出游甚少。作者在这二句中,不写“云漫断桥”或“云起断桥”,而用“云补断桥。”在另一首《山寺》诗中,也有“寒墙补破云”之句,这个“补”字,用得很新奇,是作者用字和他人不相同之处。不写“松依古殿”,而谓“松扶古殿”,可见此古殿也是年久失修之佛殿,故用“松扶古殿”以见若非松之能禁受清寒,扶着此殿,那就更加显得荒凉破旧了。这两句旨在表明松风上人自有清高孤峭之性根,故能耐得三时之清寒而自甘空寂。作者试想松风上人之不经常出游,乃在于六月间之为雨阻,而在春秋冬日,又宁愿禁受三时之寒,而与孤松为侣,所以杖锡云游之志不兴,而未能与自己时相聚晤。

末尾两句,再写自己盼望其来,和起笔之“别易来难”及次联之“空倚阑”相应:“笋脯茶油新麦饭,几时猿鹤来同餐。”时间正当夏令,笋蔬尚美,新茶早经上市,麦饭正好尝新,加上乾脯油料可以佐膳,作者多么希望这位古庙老僧,能前来尝尝新啊!“几时猿鹤来同餐”一句,更是充满友情的话语:“猿鹤”,旧时用以比喻隐逸者的伴侣。(孔稚圭《北山移文》云:“蕙帐空兮栖鹤怨,山人去兮晓猿啼。”)这里用“山猿野鹤”指如松风上人之旧友,“几时来同餐”,显示相望甚为殷切。

全诗表意明显、层次井然,先说“别易来难”,次言别后怀念深至,再言上人之不能来或有原因,末后以殷望其来作结。虽说两人之间,一则栖身空门,一则为托迹红尘之文士,但两者之友情,还是可以互相沟通的。此诗多用拗句拗字,如次联本应作“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之句,拗为“仄仄仄仄仄平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前句连用五个仄声字,后句之第三字“故乡”之“故”,本属可平可仄,实际上也等于连用五个平声字。第三联“六月雨”之“六”,应用平声字而用仄声,“三时寒”之“三”字,应用仄声字而用平,亦使两句皆成拗句、盖格律诗中亦有拗体之一种,诗家偶或为之,初学诗者不可不察。

昔人谓“板桥于诗词皆为别调而有挚语,又能不为当时风气所囿,抒情写意,痛快淋漓。”观于此诗,益信所评之确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