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杂诗(八七)·龚自珍
故人横海拜将军,侧立南天未蒇勋。
我有阴符三百字,蜡丸难寄惜雄文。
此诗为怀林则徐之作。上年,林以钦差大臣往广东查禁鸦片,本年四月,在虎门焚毁鸦片二万箱。本诗约作于五月以后,时龚自珍在南归途中。
诗前二句说林,后二句说己。“故人”,谓林则徐,自珍与林虽品位悬殊(自珍中进士晚),但相交已有十年,年龄亦只差几岁,称为“故人”,本是事实;但这一称呼,又并非随意用的(《己亥杂诗》中怀人之作甚夥,而称“故人”的极少),有这一称呼,后二句中不易索解处,细思亦可解。横海,是汉武帝时出征东越的将军韩说的称号。东越是汉时居住在今闽、浙沿海的“蛮夷”,而林则徐往东南沿海抗御“英夷”,比之横海将军,不可谓不切。不过,“横海拜将军”字面上又有这位故人乃横行海上、拜将领兵之豪健者的感觉,读者切莫将其与“拜横海将军”等量齐观,词序一移动,感觉便不同,这是自珍的略施小巧,但也有可观之处。“侧立”,即侧身而立,是戒备、忧惧者的形象。蒇(chán,音产),解决、完成之意。这二处用词均极精当:林则徐以钦差之尊莅临广东,“南天”之下皆归其掌管,权限不可谓不大,但自珍深知外有强敌不可不戒备,内有掣肘不可不忧惧,处境并不顺利;虎门销烟,功勋不可谓不烈,但自珍深知禁烟事业远未即此告终,林也没有完成这一巨勋,且能否完成也在未定之天。另外“南天”建“勋”,比“横海拜将”更豪气凌云,但此“天”只能“侧立”,此“勋”无奈“未蒇”,又何其黯然可叹,直能勾出下文的“难”与“惜”来。因此,本句非但用意深而措词精,且在诗中又具承上启下之功效;而这承上启下之功效,非但表现在诗的内容变化上,且又表现在诗的意绪的转移上:诗家的良工苦心,正未易窥。
下二句中有两处当作解释。“阴符”,即《阴符经》,相传是黄帝所作的兵书。“蜡丸”,古代军事机密文件,常用细字书写,用蜡封作丸形,便于传递者携藏。下二句中又有两处颇难解释:自珍既把自己欲寄给林则徐的密件称为“雄文”,比作“阴符”,且是“蜡丸”——实用于军机者,为何又“难寄”而“惜”之呢?(当然,这文字未必真已写下,只是酝酿于自珍胸中,“三百字”亦只是形容其文言简意赅,不如三十字之大而无当,不如三千字之琐繁缕陈;诗家之言,不必字字坐实。)“难寄”?是担忧林则徐不能尽用善策?是自珍怕人掩功、吝于出手?均非!知道林、龚关系的,可上溯到去年林出京时,龚曾有序送之,为献六策,林复信称为“非谋识宏远者不能言,而非关注深切者不肯言”,似此知己,岂有相妒之理?即使不知林、龚关系者,若细味“故人”二字,亦断不会作如是想——“故人”二字,岂是偶然之笔?既然龚肯寄,林肯用,那“难寄”之因只有一个:另外有某种势力,使林欲用龚策而不能用,使龚逆料林不能用而不寄。是何势力?熟知历史的人自然知道,是穆彰阿之流权贵的作梗,是道光皇帝的犹豫,就在虎门销烟前一个月,一道“上谕”,竟把林则徐收缴民间烟土、烟枪的命令给取缔了!禁“洋烟”而不禁“土烟”,这禁烟之“勋”如何能“蒇”?“雄文”寄之又有何用?就是不明历史的人,看到一个手握“南天”大权的人却要“侧立”,也可猜想到那能掣他肘的势力,自是在更高的“庙堂”上了——“侧立”二字,作用又何止一端?“难寄”既解,“惜”字也迎刃而解了——那不是吝惜、珍惜,而是叹惜、痛惜,而那痛惜中,又饱含了一种痛恨!
歌颂了林则徐的爱国、批判了帝王官僚的昏暗、揭示了斗争的复杂性、表达了诗人的立场……这些常见的话,这里不多说了,因这些也并非本诗独有的。二则,将此诗溶入那个时代,其社会意义也不难体会,但那是历史书的职能。本文在鉴赏了此诗措词之精、用心之深之外,还有一点提请读者留意:此诗很具自珍的身份。上面说过,林、龚品位悬殊,林当时已挂尚书衔,龚还是个主事(且已下野)。但龚于此诗中,却绝不以幕僚策士自居:一声“故人”,已有与林“平揖”之意;感情上,我有难寄之叹,彼亦有侧立之忧;气势上,彼虽有横海之雄姿,我亦有三百字雄文匹敌;自珍是个自信、自负、自重身份、自谓能开大业的人,纵在老友面前,也不甘人下。当然,本诗中隐隐流露的此意,自珍未必自觉到。但就算他自觉到,也无可非议,因为他可不是在与“故人”争高下,而是意欲让“故人”感到,当你支撑“南天”时,另外的“天”下也有人在与你遥相呼应,使你深信“吾道不孤”——如此鼓励战友,比之幕僚式地帮着撑一把,作用岂不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