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哭聪娘》原文翻译及赏析

哭聪娘·袁枚

记得歌成《陌上桑》,罗敷身许嫁王昌。

双栖吴苑三秋月,并走秦关万里霜。

羹是手调才有味,话无心曲不同商。

如何二十多年事,只抵春宵一梦长?

人生如梦。每个女子都有青春消逝、两鬓染霜乃至红颜老死的时候。然而在情人的心里,她也许还是那个明媚而羞赧的少女,可爱又可笑的黄毛丫头。乾隆三十八年秋(1773年),当四十九岁的方聪娘溘然长逝时,年近花甲的袁枚无疑是十分悲痛的。然而他这首本该是如泣如诉、一字一泪的悼亡诗,却是从一阵悠扬婉转的渺茫歌声中开笔的。

“记得歌成《陌上桑》,罗敷身许嫁王昌。”写下这句诗时,袁枚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时他正在杭州胥江的友人家里小住。盛年得志,风流倜傥。热心的朋友们忙着为他作媒纳宠,一时间“车如流水”,“罗繻门排”,美女如云。然而诗人都不甚满意,以为“衽若交竿,绝少系纱之臂”。就在这时,一个偷偷爱慕着诗人的姑娘出现了。她“清窥牖、绮语踦闾”,顾盼之间,那光彩照人的容貌,宛若《陌上桑》中的美人罗敷,使潇洒的诗人不禁目眩神迷。觉得她的到来,恍若“月乍入而室明,珠旁悬而星避”,使满屋的佳丽顿时都黯然失色了。当主人告诉他:“此吾家侍婢方聪娘,君以为姝乎?”他欣喜异常,立时就应允了。于是在“相招以文”,“丹心寸意,藉唱繁霜”之后(以上引文均见《聪娘墓志》),这两个一见钟情的年轻人,便结下了美好的姻缘;当年,萧武帝《河中之水歌》里的莫愁女,虽说是身在“郁金堂”、“玳瑁梁”,却终日为未嫁得东家王昌而愁眉不舒,相比之下,聪娘可幸运多了,如愿以偿嫁得个如意郎。

这段浪漫而又甜蜜的爱情故事,大约会打动许多人的心吧。而作为男主人公的诗人,在聪娘病故的哀伤中回想起来,也许就更有一种忆念不尽的亲切感了。此刻,在轻柔的《陌上桑》的余韵中,他全然忘却了聪娘已经逝去,他的心深深地沉浸在如烟的往事之中,沉浸在对聪娘温馨的回忆之中。

“双栖吴苑三秋月,并走秦关万里霜。羹是手调才有味,话无心曲不同商。”——如果说开首两句所描写的,是诗人一生中最幸福、也最难忘的一幕。那么这四句则深情绵邈地展现了他们婚后二十多年中,不断生长、更新、而又始终如初的爱情生活。

二十多年的岁月,二十多个春与秋的交替,七千多个日日夜夜;从最初相见的胥江,到后来短住的江宁(今南京),再到小仓山下定居的“随园”;从充满激情的相爱,到真挚默契的相知,再到平淡如水的相伴;从青年、壮年、到老年——这期间,没有人数过,又有谁能数得清,他们曾多少次“双栖”于“吴苑三秋”的“月”下呢?那远走“秦关”的乾隆十七年,他其实是独自一人去秦中作官的。然而有一颗心,却始终在陪伴着他,长途跋涉、踏霜走雪、同喜共忧——他知道那就是聪娘的爱心。二十年来,聪娘总是和他灵犀相通、心心相印:从简单的生活习惯,到复杂的内心感情,她都能了解得清清楚楚。“羹是手调才有味,话无心曲不同商。”诗人从她妙手调出的香羹里品尝到的,哪里只会是一般的“可口”?更多的,大约还是她浓浓关爱的醇厚滋味吧!至于倾吐心曲的话题,他们又何尝刻意地去寻觅过,然而,哪一次的交谈,不是默契得宛如一首两颗心共同谱写的协奏曲呢?

二十多年的旧事,至今想起来,仍是那样的新鲜与生动,就像刚刚发生在昨天一样。“一枝花对足风流”(《寄聪娘》)的誓言仿佛还在耳边响着,“看书常伴烛花深”(《哭聪娘》)的倩影也仿佛还在眼前晃动。然而他的聪娘呢?他的聪娘现在竟在哪里?——如醉如痴的诗人;蓦然从回忆中惊醒,便不禁黯然神伤、悲从中来,终于冲口喊出了:“如何二十多年事,只抵春宵一梦长?!”

这愁惨欲绝的结句,顿时使全诗的氛围彻底改变,读者猛然受到了诗人心中哀慨风暴的袭击:爱情可以酿出甜蜜的幸福,但当生死诀别到来时,却也会留下无可消解的伤痛和哀怨:聪娘溘然消陨了,二十多年的漫长夫妻生活,在诗人心里,竟只如短暂的“春宵一梦!”种种缱绻的回忆,在此刻,似乎都在增添着终于死别的悲痛:渺茫的《陌上桑》歌声,恍似依然响着,只是早已变得如泣如诉了。此后的岁月,还有谁再会伴他同赏明月、共吐心曲?还有谁再能为他调制出那样情意浓浓的羹汤?“韦郎两鬓衰如许,就使相逢已隔生”(《哭聪娘》)。聪娘的灵柩,是按着她的遗言,葬于杭州先人的墓侧了。一抔黄土,从此将诗人与聪娘分隔在两个世界——“我是人间惆怅客”,“断肠声里忆平生。”纳兰性德的这两句悼亡词,或许正是诗人此刻伤痛心境最哀切的写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