箴作诗者·袁枚
倚马休夸速藻佳,相如终竟压邹枚。
物须见少方为贵,诗到能迟转是才。
清角声高非易奏,优昙花好不轻开。
须知极乐神仙境,修炼多从苦处来。
袁枚字子才,常隐然以才子自许,当时的人也都承认他是才子,甚至有比之于“谪仙”者(汪乔年,见《随园诗话》卷三)也许因自己有才之故,他非常强调人的“天分”、“才”气。认为一个人能否成为好诗人,关键在其天分。但在有天分的人中,他倒并不很推重挥毫万字,援笔立就者,而对谨慎下笔、勇于修改这一点倒颇多强调。五十二岁时,袁枚作《续诗品》三十二首,仿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写法,以四言诗谈论作诗之法。其中《精思》、《知难》、《矜严》、《勇改》、《割忍》等篇,都讲到作诗不贵多不贵快,而应覃思精研,仔细推敲,不厌修改。六年后,他又写了这首《箴作诗者》,以七言律诗的形式,再次讲了这个道理。
诗首先以典故引出本诗所欲议论之事。“倚马可待”是人们常用的习语,事出袁宏倚马草檄;“速藻”本自刘宋时沈璞作《旧宫赋》不如以往敏速的典故。袁文好坏,《旧宫赋》与沈璞前此之作孰胜,史未明言。袁枚本诗用此两事,只是借指快速作诗文者。“休夸”即是袁枚要提供的“箴”。为何“休夸”?首联次句即以历史事实来说明:枚皋是西汉著名的作赋快手,邹阳也才思敏捷,司马相如则写得较慢。但相如作品虽不如枚皋多,论作赋之成就,相如终在枚皋之上,这是历史定评。
次联是两句议论,紧承上联,正面表达观点。上句言诗与其多而粗,不如少而精。下句言不率易落笔,能反复推敲者才是真正有才的人。袁枚的这种见解,是他观察物理、总结历史现象所得,也是他自己的创作体会。《续诗品·矜严》说:“我饮仙露,何必千钟;寸铁杀人,宁非英雄。”他清楚地看到了物以少为贵这一世间常理。在《随园诗话》卷七中他又以李白、苏轼为例说明才大者实际上也不恃才自放。在《答祝芷塘太史》信中,他还讲了诗少见贵的理由:一是真能写出新意的题材现已不多;二是天下诗人太多,平凡之作留多了没人要看,多了又不易流传;三是语多生烦,韵多必凑。所以他要祝芷塘对自己的诗“宜加烹炼”。又以“精兵三千,胜羸师十万”这类事例作比提醒他。从袁枚所列的几条贵少的理由来看,他的这种贵少的观点对创作应是很有指导意义的。关于作诗不贵速问题,袁枚在《随园诗话》卷十四中曾以自己和蒋士铨的一段创作经历加以论证。其言曰:“作诗能速不能迟,亦是才人一病。心余《贺熊涤斋重赴琼林》云:‘昔着宫袍夸美秀,今披鹤氅见精神。’余曰:‘熊公美秀时,君未生,何由知之?赴琼林不披鹤氅也。’心余曰:‘我明知率笔,然不能再构思。先生何不作诗以示我?’余唯唯。迟半月,成七绝句,心余以为佳。余乃出簏中废纸示之曰:‘已七易稿矣。’心余叹曰:‘吾今日方知先生吟诗刻苦如是,果然第七回稿胜五六次之稿也。’余因有句云:‘事从知悔方徵学,诗到能迟转是才。”由此亦可看到,袁枚所重的“迟”不是天生迟钝,而是有才而不炫才,精益求精。
诗颈联连用两个比喻,在内容上承上启下。角是古代宫、商、角、徵、羽五音之一,其声音调很高,但奏之不易;昙花很美,又被看作祥兆,但它很少开,即使开了也因时间短而很少让人看见。两句都比喻好诗不容易得到。因“非易奏”故需多练,因不轻开故需耐其迟。所以,诗之尾联又用了一个比喻,伸足了“非易奏”而需多练之意,也点明了贵少耐迟所能达到的境界。
应该附带一说的是,袁枚论作诗常很辩证,他在强调本诗所言的观点的同时也指出,有时“天机一到,断不可改”,又说诗过分多改“则机窒”。用他在《续诗品·勇改》中的话来说,即“知一重非,进一重境。亦有生金,一铸而定。”这样看问题,应该说是很全面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