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高·金天羽

嵩山高·金天羽
碧丛丛,高极天,吹笙王子冠列仙。腾龙跱鹤嵩高巅,下观尘世三千年。白水真人地下眠,黄袍不上太尉肩。嵩高王气今萧然,上不生高光,下亦不生曹与袁。鸿名神器一暗干,渐台之水沦为渊。西陵歌吹送老瞒,妓衣空向高台悬。分香卖履烧纸钱,会有瓦砚铜爵传。铜爵之台临漳起,即今亦作当涂视。盖棺未到难论定,晚节竟被千人指。千人指,一朝死。南面王,东流水。五岳骏极嵩当中,愿天不生帝子生英雄。

这首诗写于民国五年袁世凯称帝失败病死以后。

袁世凯称帝是中国近代历史上的闹剧之一。作为近代一个著名诗人,金天羽一直坚持以诗歌写时事,此诗即有感于此而做。嵩山,五岳中的中岳,传说为天帝所居,在今河南登封县北;袁氏为河南项城人,全诗故以嵩山起兴,运用有关嵩山的传说,借古以喻今,讽刺袁氏称帝的不得人心和逆历史潮流而动。

“碧丛丛,高极天”,开端六字,令人只觉一股清峻峭拔之气扑面而来。作者开始便极言嵩山山峦之众,山峰之高,虽无具体描写,但极度的夸张足可启人想这种“以神写形”,正是中国传统的艺术手法之一。名山不可无仙,那么什么样的仙人配住在这高峻而充满神奇色彩的山上呢?自然是位列群仙之冠的“吹笙王子”了。“吹笙王子”就是传说中的神仙王子乔。《列仙传》云:“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游,游伊洛间,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山。”接着,作者进一步渲染仙境的奇幻:在高高的嵩山之顶,作为仙人之首的王子乔,如同龙腾鹤跱(独立),正在向下俯视,“下观尘世三千年”呢。相对于仙境而言,人间自是尘世。而仙人观尘世正好提供了由写仙境向人间历史的过渡,给以后情节的展开起了开路作用。还需要指出的是,本诗的开头显然也是化用了李贺《巫山谣》中“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的开篇方式,但由于二人命意各异而各具特色。李贺号称“诗鬼”,写巫山是为了寄托其要渺之思,故极尽冥思渲染之能事;本诗作者写嵩山则在于写人事,以嵩山仙人为视角来观察人世变迁。诗人正是借李贺神奇纵横之笔来写现实,来讽刺时事,又避免了同类诗歌中直接切入现实时滞重平直之病,从而使诗起首显得别具一格,灵动非常而富有浓郁的浪漫情调。

从“白水真人地下眠”到“下亦不生曹与袁”五句,即承接前面“下观尘世三千年”而来,可以说是仙人对观察到的“尘世三千年”历史的一个总结。“三千”非确指,而是对整个人世历史的一个概括说法。“白水真人”即汉光武帝刘秀,因其起兵于河南南阳白水乡,故称之。如今,光武已长眠地下了。“黄袍”是借代手法,指皇位,这里反用宋太祖(原是后周太尉)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事以讽刺袁世凯的失败。那么,神仙究竟由此得出了什么结论呢?请看他的感叹:嵩山如今已“王气萧然”,曾经在它周围活动、成就帝业的汉高祖、汉光武帝自不能再生,甚至曹操、袁术之流的奸雄也不可复睹了。这番感叹中,包含着一种必然的、不以人力为转移的历史规律,因为产生帝王机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个规律,因为是对人世纷争最无动于衷的仙人观察到的,就更有不可逆转之意味。

但诗作者还不满足于此,他还要利用仙人之眼进一步对人间那些弄权窃国者从生命价值意义层次给以致命一击,彻底否定他们存在的意义。接下六句,先后引用了王莽和曹操的典故。王莽凭借虚伪的好名声盗窃了王位,被杀于渐台之上,其后渐台被人们渐渐遗忘,下面的流水也变成荒凉之渊;而曹操死后,当初享乐的铜雀台上只剩下空悬着的歌妓们的舞衣,那些歌妓们早已风流云散,去干卖履的营生,铜雀台上的殿瓦也被后人拿走当砚台用了。王莽和曹操都是历史上弄权的典型,作者分别以跟他们生前密切相关的渐台和铜雀台象征各自的命运。他们终生孜孜以求的,在仙人眼里不过一个“沦”,一个“空”,何等可怜可悲!尤其是曹操,时刻怕被人遗忘,在《遗令》里也说:“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和身后的结果相比,形成了多么巧妙的讽刺!

至此,作者已完全完成了远距离的包抄,“铜爵之台临漳起”四句,开始把镜头的焦点从历史拉向现实,使诗的主旨变得明朗化。前两句写道今天如果有谁步曹操后尘,称帝筑台,“即今亦作当涂视”,把他看作和曹魏一样(当涂,即“当涂高”,魏的别称);若这两句还有些含蓄的话,那么后两句明显实指了。诗中引用了盖棺定论的说法,意为到人死后一生的是非功过始有公平的结论,可袁世凯“晚节竟为千人指”,有生之年已经受到众人异口同声的唾骂,其罪愆比曹操、王莽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谓大矣!

最后一小层是诗人感情的总爆发,亦是全诗的高潮所在。本来前面一直用仙人王子乔作为视角主体,但诗人那丰富的、沸腾着的情感又怎么能老是置于仙人那淡漠、超然的外衣下呢?诗人禁不住地要呐喊出自己的声音,终于,激情以喷薄而出的形式完成了视角主体的总转换。这一层承接了上一层最后一句的后半句开始,一连运用了四个三字句:“干人指,一朝死。南面王,东流水。”既是对现实鲜明的立场态度又是对历史的高度概括。短促的排比使语气直线升级,诗人在诗篇收束处终于以最高亢的声音抒发出了自己的愿望:“五岳骏极嵩当中,愿不生帝子生英雄。”那么,帝子和英雄的区别何在呢?帝子视天下为己利,英雄则为国为民,殒身不惜。全诗到此如金戈铁马,戛然而止,不尽之意,犹在言外。

《嵩山高》篇幅不长,却达到了极高的艺术水平。首先是谋篇布局做到了有虚有实,以虚写实,虚中见实,相得益彰。写嵩山本虚,借嵩山起兴以喻现实是实,而所有选材皆不离嵩山;写仙人之眼是虚,写作者自己之情怀是实,而自己之情怀皆通过仙人之眼出来;写历史典故是虚,刺袁世凯是实;而于王莽、曹操命运中已伏袁世凯之结局。其次这首诗采用了自由度比较大的古体诗形式,以七字句为主,间杂以三字句、五字句,巧妙地化用典故,纵横捭阖,嘻怒笑骂,骨力沉着而不失雄放,完美地做到了当时诗界革命所倡导的“以旧形式含新意境”的创作要求。有人称金天羽为“诗界革命在江苏的一面大纛”,于此诗可见一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