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梦李昌谷弹琴·黎简
年无几梦十九恶,昨夜何人媚魂魄?
长爪诸孙秀眉绿,围玉神麟腰一束。
鸣弦古寒动秋屋:陇山月黑叫孤鹦,
昌谷雲深啼老竹。红丝剩血弹涩吟,
千年以还吾识音,车行确确雷碾心。
行雲已去银浦浅,出门独愁碧海深。
黎简于前代诗人中最倾心于李贺,他曾用红、蓝、黑三种笔色精心批点过李贺的诗集,后毁于灾。乾隆四十八年(1783)他又重批《李长吉集》并自题说:“余幼好长吉,非长吉诗不读,且学为之,甚肖也。……长吉诗似小古董,不足贡明堂清庙,然使人摩挲凭吊不能已,其体未纯而情有馀也。”可见他对长吉的爱好与推重。就在这年的某晚,他忽然梦见李贺弹琴,次日写下这首诗,诗可谓道地的长吉体,酷似李贺诗风。
首四句写他梦见李贺。起二句先作一跌宕,说一年中难得有梦,即使做梦也十次中九次为恶梦,可见好梦难能可贵,因此又说不知谁昨夜进入了我的梦境,令我满心欢喜。次二句即形容此人的容貌:修长的手指,秀丽的眉毛,腰间束着一条雕有麒麟的玉带。据李商隐的《李长吉小传》说:“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而杜牧的《李长吉歌诗叙》又说他为“唐皇诸孙”,可见黎简梦中之人分明就是李贺了。中间五句写李贺的弹琴。他拨弄琴弦,奏出古怪凄寒的调子,声振屋宇,犹如陇山的孤鹦在漆黑的夜晚发出哀切的鸣叫;又像昌谷的老竹在阴云密雾的笼罩中滴洒清露,摇曳悲啼。这两句的比喻灵妙而警策,给人以很深的印象;于是又说他在血丝般殷红的琴弦上弹出幽咽艰涩的曲调,正有惊心动魄的力量。“千年”一句收回目前,说自长吉身后,千年以来只有自己才是他的知音。最后三句写自己梦回后怅惘。车声辘辘,像沉雷碾过天心,行雲已去,银河顿觉清浅,“车行”二句写李贺乘车远去,乐声消歇,然其实各有所本。李商隐的《李长吉小传》中说李贺死时“常所居窗中,有烟气,闻行车嘒管之声。”即为“行车”之本;李贺自己的《天上谣》中有“银浦流雲学水声”句,即为“行雲”句之本。斯人已去,惟馀银河浅淡,诗人推门而出,欲寻找其遗踪,但见天宇澄碧,辽阔如海。末句以景语作结,然分明以青天碧海喻自己愁思的深沉无垠,一种对梦境憧憬与对现实的不满之情见于言外。
这首诗的风格纯然效摹李贺。古人贵在述某人之事,能以某家笔法出之。如李商隐的《韩碑》诗即能以韩诗的古拗奇险出之;黄景仁的《太白墓》也不乏太白古诗的豪放雄奇。黎简这里既述昌谷事,故诗也用长吉体。如诗中怪怪奇奇的描述,便类似李贺笔下的形象。“长爪诸孙秀眉绿”、“红丝剩血弹涩吟”、“车行确确雷碾心”等都绝似贺诗中语;又如用鸟鸣、竹啼来比拟音乐,也显然是受了李贺《李凭箜篌引》中“昆山玉碎凤凰叫”及“江娥啼竹素女愁”等句的启发;再如此诗中用了“绿”、“黑”、“红”、“碧”等色彩秾艳的字眼,造成强烈的感官刺激,也是李贺诗惯用的手法。本诗的押韵,除了第六句和第十一句外,前七句用入声韵,后五句用平声韵,契合前半梦境的奇诡与后半梦回人醒的情形。通首有一种奇崛不平的声调,也是长吉体的一种表现方式。总之,在李贺身后的千余年中,学长吉体的人不少,然像这样神形逼肖的作品实属罕见,故黎简也确可谓是长吉的知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