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章]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八十章]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鉴赏〕 《汉书·艺文志》说:“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从道家的最初源流来看,道家最早的学者乃是史官,他们根据上古的各项文献,总结出成败、存亡、祸福、古今等一系列规律,然后为统治者总结和积累政治经验。根据记载,老子曾身为周王室的史官,他基于历史的经验,深入对社会现实进行观察和思索,提出了自己独特的政治主张。“小国寡民”正是老子运用其独特的哲学睿思为人类社会开出的一剂救世良方。
以往我们认为老子“小国寡民”思想是一种历史倒退论,认为老子厌恶一切人类文明成果,主张让人回到蛮荒的原始社会状态中去。其实不然。在老子那里,“小国寡民”不是对未来社会的某种设计或构想,也不是他对理想的社会形态的描绘,而是他的政治理念的具体而又极具感召力的表达。刘笑敢先生说:“小邦寡民只是《老子》中偶尔提到的一种说法,并非一个重要的思想概念或理论术语……我们没有必要将‘小邦寡民’当作认真的‘理想国’之类的设计和构想”(《老子古今》)。其实,在老子那里,“小国寡民”是“治大国若烹小鲜”治国理念的更为细致的表达,也是老子“以道治国”经世方略的具体而微的阐述。
这里,我们先从“小国寡民”这一说法说起。“小国寡民”,通常解释为:国土要小,人民要少,或“小其国,寡其民”。这里的“小”、“寡”是作动词用,是古汉语中名词的使动用法,意为“使……小”、“使……寡(少)”。结合这整个章节的文字来看,老子这里说的“小国寡民”并不是在提倡要把国土故意弄得小点,把人民故意弄得少些,而是以“正言若反”的表达方式来表述自己的治国理念。在老子看来,“道”的原则不仅是贯穿自然界的,也是人类社会和谐发展的基本原则,并且贯穿整个人类社会发展之始终。当人们按照“道”的原则治理国家时,即使很小的国家,拥有很少的人民,这样的国家也能够被治理得很好。国无分大小,关键在于治理是否得当。商汤建国之初时,其领土不过百里之地,但是他治理得当,后来才能够凭借这很少的领土成为殷商的开创者;商纣王虽然富有天下,其国土何其广阔,其民众何其众多,但是他治理不得当,国土再广、人民再多也改变不了亡国的命运。老子作为周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因此,在《八十章》一开头,老子就以这种“正言若反”的方式说道:国土不在乎大小,人民也不在乎多寡,最主要的是要以“道”的原则有效地治理国家,国泰民安才是治国最重要的目的。这也是在告诫统治者们:你们不需要为自己的国土小、民众少而忧心忡忡,也不需要为自己的国土大、民众多而沾沾自喜。如果不能以有效的治国原则治理好自己的国家,国土再大、民众再多也不是什么好事;同样地,如果不能以有效的治国原则治理好自己的国家,即使国土再小、民众再少也会有亡国灭族的危险。
在《六十一章》中,老子详细地分析了大国与小国之间的关系:“大邦者下流,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邦以下小邦,则取小邦;小邦以下大邦,则取大邦。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邦不过欲兼畜人,小邦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所欲,大者宜为下。”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大国要像处于江河的下游,居于天下雌柔的位置,是天下会集的地方。雌柔常以沉静胜过雄强,因为是沉静而又能居下的缘故。所以大国对小国谦下,就可以取得小国;小国对大国谦下,就可以被大国取得。所以有的谦下用以取得,有的谦下而被取得。大国(谦下)不过要兼聚小国,小国(谦下)不过要求容于大国。这样大国小国都可以达到各自的愿望,大国应该特别注意谦下。老子在这里,强调无论是大国还是小国,都应该奉行谦下的原则。谦下,也就是“守柔”、“弱用”的意思。这里强调的处理大国与小国之间的原则是老子“道”的具体运用(“弱者,‘道’之用”)。另外,从这段文字来看,老子并不是断然认定大国不好,或是小国不好,而是主张国无分大小都应该和谐相处,“各得所欲”。结合《六十一章》文字来看,老子不主张“小国优胜”论,也不主张“大国优胜”论的。所以当老子说“小国寡民”时,他的重心固然放在“小”、“寡”二字上,但是他的用意并不是主张“小国优胜”论,而是为了突显“道”在国家社会治理方面的优越性。
在老子看来,尽管国土面积很小,人民很少,我们也需要按照“道”的原则来治理国家。那么,我们要如何按照“道”的原则来治理国家呢?老子说:“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
“什伯之器”虽然能够有效地改善生产,提高劳动效率,这应该是有利于人民生活的,为什么老子认为“什伯之器”不被使用反而是件好事呢?“什伯之器”虽好,但是这些“奇物”,是机巧的产物,它在改变人们生活环境的同时也会损害人类纯朴自然的天性。当代科技日新月异,但是,科技在改善我们生活环境的同时,也引发了一系列的社会危机和自然危机,如人类伦理道德日益沦丧,人们生存环境日益恶化,据此,我们不能不佩服老子的洞见。《四十六章》说:“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欲望本是人的天性,但是,为了满足人的欲望,制造和使用“什伯之器”,这就是“祸”、“咎”了,因为“什伯之器”这一器物的发明和使用乃是出自人的“机事”、“机心”,这些都是足以损伤人的天性、破坏社会安定和危及国家安祥的。《五十七章》说:“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因此,老子在这里提醒人们:当在决定和制造这些“什伯之器”的时候,一定要慎重,不能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不顾自己、他人和整个社会的安定。
“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老子在这里也不是真的认为,死比远徙更好,而是说:与其远徙他处,不如死于此处。这种安土重迁的观念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很深刻的影响。那么,老子为什么会认为死于此处比远徙他处更好呢?我想这里有两点可以说一下。第一,“远徙”离不开交通工具,当我们需要行走更远的地方,更方便更快捷的交通工具的需要和制造则成为必然,这就是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样的交通工具或“器”则是老子在前面所提倡要弃而不用的“什伯之器”。从这个角度来看,老子是反对“远徙”的。第二,远徙他处,一定是出于某种目的或某种原因。不管是出于统治者的强迫,或是出于人们的自愿,这都是社会不和谐的表现。如果我们从更深层次来看,造成这种不和谐的原因在于“欲”,统治者或百姓都是因为“欲”的驱使而迁徙他处。值得注意的是,老子提倡“使民重死而不远徙”,并不是在提倡奴隶制或封建的农奴制度,通过国家政策或暴力手段把人民一辈子困死在此处,老子的真实用意是在提倡统治者通过自上而下的“无为之治”,使得百姓安居乐业,这样百姓们自然安居于当处,不愿远徙于他处。
“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船只和车舆是方便而快捷的交通工具,为人们的出行提供方便,但是,人们“重死而不远徙”,这些便捷的交通工具不过是“奇物”,即使被制造出来也没有人愿意使用它们。兵甲是国之利器,但是,当社会真正和谐了,天下真正太平了,这些“国之利器”也会没有人愿意使用它们。《三十一章》说:“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这些“不祥之器”不是“有道者”或“圣人”治理国家所必需的。在这里,老子其实并不排斥“舟舆”和“甲兵”,而是主张在和谐、和平的社会里这些东西应该重新界定它们的价值和意义。人们安居乐业了,不出远门了,船只与车舆再方便再快捷,人们也不再需要了;国与国之间和平了,不打仗了,武器再先进,装备再精良,人们也不会再去使用了。
“使民复结绳而用之”,这段文字经常引起我们的误解,一般认为老子是在开历史倒车,主张历史倒退主义,否定人类文明。其实不然。老子在这里只不过是借用“正言若反”的表达手法来表明他的主张,即人们应该以“道”的原则为人生指导,因顺自然,涵养人的纯朴自然的天性。语言文字是人类智慧的产物。从语言文字的起源来看,它的产生是为了人们更好更加和谐的生活。但是,当语言文字异化为机巧、混乱,甚至争名夺利的工具时,语言文字就丧失了它最初的意义,甚至损害了人们纯朴自然的天性,人们可以为了“欲”编织谎言欺骗他人,人们也可以为了“欲”罗织罪名坑害他人,这些都是老子所不忍看到的,如果语言文字丧失了它们原有的功能,而成为损害人们纯朴本性,甚至危害社会安定和国家安宁的工具的话,那么,人们“复结绳而用之”反而更利于社会的和谐。当然,老子并不是真的主张废除语言文字,也不是真的否定人类文明,老子曾做过周王室的史官,掌管图书典籍,怎么可能不知道语言文字的重要性,怎么可能不懂得文明的重要性呢?“使民复结绳而用之”不过是种语言表现手法,老子在这里无非是借用这种手法表达其治国方略而已。
值得注意的是,老子并不是真的要求统治者去禁止百姓使用“什伯之器”、禁止百姓“远徙”、禁止百姓使用“舟舆”、废除国家的“甲兵”、废除语言文字而倡导百姓结绳记事,而是希望统治者倡导百姓保持人类自然纯朴的本性,共同建立起“寡欲”、纯朴自然的社会风气。在老子理想的治国方略中,“天道自然”的原则成为主导原则,人们顺应“自然”的原则安居乐业,统治者按照“自然”的原则经邦治世,这样社会和国家都能以和谐共存、自然无为的原则运行着,发展着。老子并不是反对社会进步和国家发展的,老子所反对的是以牺牲人类纯朴自然本性、违背天道自然原则的、无节制的盲目发展,这样的发展看似进步了,其实是退步了;这样发展带来的成果看似丰硕,其实它的损伤更大。这也是“弱者,‘道’之用”的题中之义。
在《八十章》最后部分,老子用极为详尽的语言概述了他心目中理想的社会生活场景。他说:“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在这个社会里,人们涵养着那份纯朴自然的天性,享受着内心和外部环境的安宁、祥和,不再过度追逐名利,也不再盲目地受制于外在诱惑,蝇营狗苟,惶惶不可终日。虽然食物并不精美,却仍然有着一番甘美、平和的心境。衣服也是如此,也许没有斑斓的色彩,也没有华丽的式样,也许只是粗麻葛布,但是,由于纯朴自然的本性的涵养,人们并不以恶衣为恶,反而以之为美。居处也许十分简陋,但是由于纯朴自然的本性的涵养,人们也不以恶居为恶,而能以平常心对待之,故而,心中也自有一份安详、平静的心境。习俗也许很古老,也许不是很完满,但是由于纯朴自然的本性的涵养,人们并不以之为人性的枷锁,而是能以乐从之。这其中也自有一份愉悦、平和的心境。人们彼此之间和谐相处,社会祥和,国家稳定,国与国之间能够和睦共处。
因此,“小国寡民”反映的是“以道治国”的经世方略,是“无为而治”的治国理念,更是“安居乐业”的社会理想。在老子看来,如果统治者以“道”治国,“治大国如烹小鲜”(《六十章》),像治“小国寡民”那样来治理国家、管理社会和教化百姓,那么,整个国家自然能够稳定,社会自然能够安定,而人们也可以安居乐业,过上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