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
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B10,直而不肆B11,光而不耀B12。
〔注释〕 闷闷:傅奕本、范应元本皆作“闵闵”。“闷”、“闵”均借为“潣”。“潣”,水混浊(高亨《老子注译》)。这里借指国家政治的宽厚、广大。 淳淳:淳厚、忠厚。高亨说:“淳借为惇,《说文》:“惇,厚也。”(《老子正诂》) 察察:清、明。 缺缺:帛书甲本作“夬”。高亨说:“缺、夬均借为‘’。‘’与‘狯’同,狡诈也。”(《老子注译》) 倚:倚靠。 伏:藏伏。 其无正也:“也”字据帛书乙本补上。朱谦之说:“‘其无正’,‘正’读为‘定’,言其无定也。《玉》:‘正,长也,定也。’此作‘定’解。言祸福倚伏,孰知其极?其无定,即莫知其所归也。”(《老子校释》) 奇:奇怪、反常。妖:恶、不善。 方而不割:行为方正而不割人。吴澄说:“‘方’如物之方,四隅有棱,其棱皆如刀刃之能伤害人,故曰‘割’。人之方者,无旋转,其遇事触物,必有所伤害。圣人则不割。”(《道德真经注》) 廉:《广雅·释言》:“廉,棱也。”刿:《说文》:“刿,利伤也。”指用刀尖刺物。 直:正直、直率。肆:放肆。直而不肆:吴澄说:“直者不能容隐,纵肆其言,以讦人之短。圣人则不肆。” 耀:光炫目,过分明亮。直而不耀:吴澄说:“光者不能韬晦,炫耀其行,以暴己之长。圣人则不耀。”
〔鉴赏〕 本章老子由“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的社会政治现象讲到辩证法。那就是,矛盾对立着的事物会互相转化,如一般认为“其政闷闷”是坏的,然而结果“其民淳淳”则是好的;一般认为“其政察察”是好的,然而结果“其民缺缺”却是坏的。同样,祸可以转化为福,福可以转化为祸;正可以转化为奇,善可以转化为妖。人的行为方、廉、直、光是好的,但割、刿、肆、耀则转化为坏的了。最后老子认为只有有道者才能以道自守,保持不割、不刿、不肆、不耀。
具体来说,老子在本章接着上章的“以正治国”,认为“以正治国”,其政可察,即法令禁忌有为制作,肯定这即否定那、赏此也即罚彼,所以社会政策莫不具有导向作用。于是民众纷纷有意邀赏远罚、求福避祸、计较得失、权衡利害,这就是吕惠卿说的:“察察缺缺,求福避祸”(引自魏源《老子本义》)。
然而,这利害、得失、祸福等,果真能被人计算得清清楚楚、权衡得丝毫不差?历史和现实告诉人们,诸如这些,非计所能为。这就如徐梵澄说的:“古之士君子立身行道,循理尽分而已,祸福非所计者也。倚伏之数,盖不可量。往往小人之祸,为君子之福。今日之福,成他日之祸。父祖之祸,贻为子孙之福。财富之福,转为国家之祸。纷纷徼绕,何可胜言。”(《老子臆解》)但人多长期迷惑,不解此理,在有为政治驱动下不停地求福邀赏,尽管结果常常相反,但仍昏昏其中。
然昏昏中却也有昭昭者,《淮南子·人间训》中提到的“塞翁”就是一位能从失马得马中引出祸福相生的智者:此翁之马无故走失,邻居均来劝慰,但塞翁说:“马之走失,说不定还是好事呢!”果然数月后,走失的马归来,并还引来一匹骏马;而当邻居来道贺之时,塞翁却说:“这或许是件坏事。”果真,塞翁好骑的儿子从马背上堕地而折髀,此时邻居又来慰问,塞翁说出使人惊奇的话:“这件祸事说不定是件福事呢!”后来突然爆发战争,塞翁之子因腿跛而免于服兵役;当战争导致近塞之人十有九死之际,塞翁之子却以腿跛得以保生。这正是“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所以老子总结为:“正复为奇,善复为妖”,“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由此看来,当人们刻意追求有意作为成一件事时,说不定“祸”已蕴育其中。再说到“其政察察”,当人们有意做成一件值得庆贺之事,说不定到他日又成为一件令人讨厌之事,这就如今日有意征服自然界,明日却受到了自然界的报复。
于是老子提出无为政治,即“无可正举,无可形名,闷闷然而天下大化”(王弼语)。
然而,与这“以道治国”难以实施相反,这“有为政治”却难以取消。于是,明白“正复为奇,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之理的老子认为:既然这样,人之作为是不是可以做到“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这就是说,当你有意做成一件“造福于民”的事情时,是不是可以将这件事的负面(祸)效果降至到零,这犹如产生出便民利民的汽车之时,是不是可以将汽车排放废气中的有害气体降至零?噪声是不是可以降至最低限度?以此类推,现代社会中各种标以“造福于人类”的事情都有这个问题。于是后现代主义就接过老子的旗帜,继续这一话题;方而不割,廉而不刿……而其中的理论根据则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