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注释〕 道可道,非常道:这句中的第二个“道”字是动词,指言说;第三个“道”字是名词,是老子哲学的专用名称。常:永恒。 名可名,非常名:这句中的第二个“名”字是动词,指命名;第三个“名”字是名词,是老子“道”之名。 无:无形体,指形而上之“道”。始:指开端、根源,有原始纯朴之义,如《说文》说:“始,女之初也。”有:有形体,指天地自然。母:开始。 此处“常”,读“尚”,现代于省吾《双剑誃老子新证》说:“常,清俞樾读‘尚’,是也。金文‘常’皆作‘尚’。”妙:奥妙。徼:边也(据唐陆德明《释文》),引申为“边际”。 此两者:指“有”与“无”。同出:同出于“道”。 玄:幽昧深远,其色黝然,是《老子》思想中一个重要的概念,有深远看不透的意思。 之:犹而也。众妙之门:一切变化的门户。
〔鉴赏〕 本章老子第一次提出具有哲学意义的“道”。这个形上学的“道”是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也难以用名词概念来规定的。因为“道”无规定性,所以又称为“无”;也因为“道”无规定性,所以又具有无限的可能性,能生成一切事物(有),使之成为天地万物的本源。这样,“道”实际上又是“有”与“无”的统一;这些又可称之为“玄”,是一切微妙变化的总门户。高明者就要从“有”、“无”的统一(“道”)中去把握事物。
本章老子首先立说,于五千文《道德经》之开端即提出他的思想核心——“道”。老子于此立说,按《史记》卷六十三《老庄申韩列传》的记载,是迫于函谷关令尹喜之请,不得已著书立说,因为老子原本是想钳口寝说而要做位隐者的。
但后人却不这么看,认为“老子之学,盖有所激者。生于衰周,不得不然”(南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诸子》);也有人揭示道:“老子虽说了‘道可道非常道’,可是他依然要寄言出意,留下了五千言,而为道家学派所本,所以道家仍有不争之争,不鸣之鸣”(《道家文化研究》第一辑)。这样一来,老子形象大打折扣,老子之“隐”大概也与社会历史上的所有隐者一样不得已而为之,境界并非洁净虚远;五千之言的《老子》的精神内涵也似乎有了它的落脚点——《老子》之说不清、道不白的“道”,似乎与生于衰周乱世老子满肚子说不清、道不白的委曲隐晦事相联系。这也如近人徐梵澄所说的“老氏之道,用世道也”(《老子臆解》)。
历史证明,只要是乱政衰世,不管是春秋战国,还是三国魏晋,或是清末民初,栋折梁毁是必然的,总会出现类似《左传》所说的“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昭公三十二年)的社会变动不居的现象,这用老子自己的话来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也总会出现“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国君含垢”(《左传》宣公十四年)的隐曲事。社会背景对言语者的作用,使老子感到与其这样,不如钳口寝说,西出函谷关而遁隐。
然而出函谷关偏遇关令尹喜之请,又不得不然,即一方面对社会现象中变动不居隐曲乖悖之事,难以言说或不便言说,另一方面又迫于尹喜之请与身处衰世有所刺激,所以是既想“道”(说)又“道”(说)不清。于是精通语言之道的老子在用动词“道”(说)这种难以言说(讲清)的东西时,机智地将“难以言说(讲清)的东西”置换成名词性质的“道”(道理),脱口说出一句令后人诠释琢磨一辈子、怎样都可规定“道”之词性的话:“道可道,非常道”,其基本意思是说:在社会领域内可以讲的,未必是真正反映事物的本来面貌的、固有的“道”(道理);反过来说,社会领域中的许多事物的本来面貌、固有的“道”(道理)是难以言说、不便言说或出口即乖的。同样文字表达也有这种情况存在,所以老子接下说:“名可名,非常名。”这也正如三国王弼在《老子·一章注》中说的:“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
这种难以言说规定的事物固有之“道”,又因老子是史官,必熟悉天文历数自然现象,而被老子扩大到自然领域,即自然界变化发展的现象中,如天地幽窈、风雨晦冥,老子同样有一种难以言说规定的感觉。
因为按老子所说“道可道,非常道”,即很多事物的道理、本来面貌与内在精华是难以言语,或无法用文字记述下来的,所以老子后学就认为凡“著于竹帛,镂于金石,可传于人者”的,都是粗糙简单不完整的,而晚世学者常自以为“博学多闻”,也是“不免于惑”而可笑的(西汉刘安《淮南子·本经训》)。
又因为这根本之“道”、本来之“道”无法言说与无法规定,所以老子在其他场合,将“道”勉强名曰为“大”,而在此处则名曰为“无”。但“无”又不是绝对之“无”,老子认为它(“无”)“其中有物,其中有精”,“绵绵若存”,所以这“无”又是“有”的表现。这样一来,这“道”经过老子在以后各章中的进一步言说被置换成“无”与“有”的统一、“一”与“多”的综合,成为了天地万物之本源。
还因为这“道”难以言说、无法规定,所以老子认为它(“道”)给人的视觉、听觉和触觉分别是“希”、“夷”、“微”,是一种“恍惚”、“窈冥”的综合感觉。于是这万事万物之根源的“道”,又经过老子在以后各章中的进一步言说和规定变得更加无法言说、难以规定了,被置换成一种超越时空、无始无终、无声无形、无穷无尽、弥漫四方、浑然一体的“东西”。
也正因为“道”具有超越时空、涵盖一切的特点,所以在这“道”下,什么都可发生,又什么都可得到解释,还什么都可……这“道”既可使人无限地说下去,又可使人无法进一步说下去,正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于是“道”也就成了老子的秘密武器,同时也成了中国文化中的一道风景线,令所有对文化思想感兴趣的人——中国人、外国人都在它之前驻足凝视琢磨,并伤透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