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盒情缘总虚幻》爱情文学赏析

在历代的帝王和后妃中,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最为人所熟知,也最脍炙人口。以李杨的“钗盒情缘”为题材的各种艺术形式的作品,自中唐、五代起,直到晚清,一直备受人们的关注和欢迎。长生殿李杨密誓,马嵬坡李杨死别,月宫中李杨重圆等等关目,已成了家喻户晓的爱情典故。大诗人白居易歌咏李杨爱情故事的《长恨歌》,其结尾的四句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更成了古今爱侣们互相表示永恒爱情的海誓山盟。

从《长恨歌、传》到《杨太真外传》

——唐宋诗歌、笔记、小说中的李杨爱情故事

唐玄宗李隆基(685——763),世称唐明皇。先天元年(712)睿宗让位,李隆基践祚称帝。即位之初,玄宗励精图治,先后任用姚崇、宋璟为相,整顿弊政,政治稳定,经济发展,史称“开元之治”。开元二十四年(736),玄宗任命口蜜腹剑的李林甫为相,政无大小,悉委于他。从此恣行燕乐,绝遂忠言。杨妃小字玉环,弘农华阴(今陕西华阴县)人。蜀州司户玄琰女。早孤,养于叔父玄珪(河南府主曹)家。开元二十二年(734)十一月,年十六,册为寿王李瑁(玄宗第十八子)妃。二十五(737),武惠妃死后,明皇深感寂寞。有人提起寿王妃杨氏之美,明皇见而悦之。二十八年(740),令杨氏“自以其意乞为女官”(一说度为女道士),号太真,住内火真宫,更为寿王娶左卫郎韦昭训女。不期年,杨氏宠遇如武惠妃。是年,明皇已五十五岁,杨氏才过二十一岁。天宝四载(745)七月,册韦昭训女为寿王妃;八月,册杨玉环为贵妃,半后服用,恩宠日加,并重用其从兄杨国忠。李林甫和杨国忠把持朝政,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朝政日趋腐败,侈靡之风盛行,社会矛盾激化。天宝十四载(755),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发动叛乱,攻占洛阳,次年称帝,进入长安;同时使其部将史思明占有河北十三郡地,史称“安史之乱”。

天宝十五载(756)六月,潼关失守,明皇幸蜀。至马嵬驿(今陕西兴平县西),兵乱,杀杨国忠。明皇被迫使高力士赐杨妃死,缢路祠下,年三十八。舆尸置驿庭,召陈玄礼等视之。(以上参见《资治通鉴》卷215——218,《新唐书》卷五)关于杨妃之死,后人尚有传疑。一说当日有人为杨妃作“替死鬼”,杨妃后来流落风尘,“大似清末之赛金花”(参见《俞平伯学术精华录。<“长恨歌”及“长恨歌传”传疑>》,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一说马嵬驿未死之杨妃,后东渡日本(参见季羡林主编《中西文化比较研究》二辑)。两说皆无史书之旁证,只能传疑,未能取信。玄宗仓惶出奔四川,其子李亨在灵武即位,尊玄宗为太上皇。至德二年(757)十二月,玄宗回到长安。四年之后,玄宗抑郁而死。

唐玄宗在位四十四年,出现过“开元之治”,又发生了“安史之乱”。而“安史之乱”的发生,与玄宗的恣情声色,弛了朝纲,宠爱杨贵妃,重用李林甫、杨国忠和安禄山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玄宗一朝的治乱兴衰,既足资后人借鉴;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悲欢离合又极富传奇色彩。于是,自中唐以迄宋初,有关开元、天宝遗事和唐明皇与杨贵妃宫闱情事的诗人吟咏、传奇小说和野史笔记,便大量地出现了。大体而言,诗人吟咏和传奇小说,主要咏叹和记叙唐明皇与杨贵妃的宫闱情事,著名的如,白居易的《长恨歌》、陈鸿的《长恨歌传》、乐史的《杨太真外传》、无名氏的《梅妃传》和《李林甫传》等,它们为后世的戏曲和小说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至于野史笔记,则偏重于记载开元、天宝遗事,著名的如,李德裕的《次柳氏旧闻》、郑处诲的《明皇杂录》、郑綮的《开天传信论》、王仁裕的《开元天宝遗事》、唐湜的《高力士外传》等,它们不仅为史家所采撷,以补正史之阙,也成为后世戏曲家和小说家的重要参考资料。当然,历史上的唐明皇和杨贵妃的宫闱情事,之所以能成为一千多年来广为流传的著名的爱情故事,主要还是得力于《长恨歌》和《长恨歌传》。

唐宪宗元和元年(806)冬十二月,白居易与好友陈鸿、王质夫同游厔(今陕西周至县)仙湖寺,谈到唐明皇和杨贵妃的宫闱情事,相对感慨不已。在王质夫的建议下,白居易便作了首《长恨歌》,并嘱陈鸿作《长恨歌传》。他们的这一《歌》与一《传》,诚如陈鸿所指出的:“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这一《歌》与一《传》问世之后,便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从此,李杨的爱情故事便名扬天下,流传千古。

当时,是先有白居易的《长恨歌》,陈鸿再据以作《长恨歌传》。在这里,为了叙述方便,我们先介绍《长恨歌传》中的李场故事,再来鉴赏《长恨歌》。

唐朝开元年间,天下太平,玄宗皇帝在位日久,对于国家政事感到厌倦。于是,他把大小政务皆委托给右丞相处理,在深宫里过着声色自娱的享乐生活。他们宠幸的杨皇后和武惠妃,已相继去世。宫中数以千计的良家女子,他一个也看不中,心上闷闷不乐。后来,高力士在寿王宫邸找到了杨玉环,当时她年过十五,“鬓发腻理,纤浓中度,举止闲治”,就像汉武帝所宠爱的李夫人,真是位绝代佳人。其出浴的姿态更为动人,小说写道:“别疏汤泉,诏赐藻莹。既出水,体弱力微,若不任罗绮。光彩焕发,转动照人。”玄宗一见杨玉环,喜悦万分。进见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为先导;定情之日,授黄金钿盒以示爱情的坚固。第二年,便册立杨玉环为贵妃,享受皇后的一半服饰待遇。从此,玄宗的宠爱专在贵妃一人身上,六宫再无进幸的美人。为什么杨贵妃一进宫,“虽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人、八十一御妻,暨后宫才人、乐府妓女,使无子无顾盼意”?作者认为,这并非仅仅由于杨贵妃的“殊艳之态”(容貌特别艳丽,体态分外妖娆),她“才智明慧”也是个重要原因。

杨贵妃得宠之后,恩及杨氏一门。“叔父昆弟皆列位清贵,爵为通侯。姊妹封国夫人,富埒王宫,车服邸第,与大长公主侔矣。”为此,民间有歌谣这样说:“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

天宝末年,杨贵妃的从兄杨国忠当了丞相,玩弄国家权柄。等到安禄山发动叛乱,便以讨伐杨氏为借口。结果潼关失守,玄宗仓皇南逃巴蜀;出了咸阳城,路经与嵬坡(今陕西兴平县西),六军发动兵变,绞死了杨国忠,并要求玄宗杀杨贵妃平息天下人的怨恨。“上知不免,而不忍见其死,反袂掩面,使牵之而去。仓皇展转,竟就死于尺组之下。”可见,玄宗当时虽事出无奈,但他牺牲宠妃来保存自己的事实,充分说明了李杨作为封建帝王和后妃,他们的“钗盒情缘”自有其特殊的色彩和性质。

当然,玄宗毕竟是挚爱杨贵妃的,他们之间也确是有情的。因此,“安史之乱”平定,玄宗回到京都,当了太上皇,在失去了权势和宠妃之后,面对现实,乐尽悲来,一年到头痛苦地思念着杨贵妃。每当听到〔霓裳羽衣曲〕的乐声,心情忧伤。三年之间,思念杨贵妃之心不衰。他希望能在梦中与她见一次面,也未能如愿。于是,玄宗便求助于道术。蜀中道士施展法术,访求贵妃的神魂,亦未找到。道士又“游神驭气,出天界,没地府以求之”,还是没有找到。最后,道士:“旁求四虚上下,东极天海,跨蓬壶”,来到了一座最高的仙山,找到了“玉妃太真院”。道士以唐朝皇帝使者的身份,终于见到了已成仙子的杨贵妃。“方士展息敛足,拱手门下。久之,而碧衣延入,且见一人冠金莲,披紫绡,佩红玉, 凤舄,左右侍者七八人,揖方士,问:‘皇帝安否’,次问天宝十四载已还事。言讫,悯然。”已成神山仙子的玉妃,仍然怀念着玄宗皇帝,关心着天宝十四年以后的事情。她指示青衣侍女取来“金钗钿盒”——这是当年她与玄宗定情之物——都一分为二,把一半交给道士说:“为我谢太上皇,谨献是物,寻旧好也。”道士接受了玉妃的信物,临行之前,又请求玉妃告诉他一件只有她与太上皇知道的当年秘事,以便取信于太上皇。

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宝十载,侍辇避暑于骊山宫。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秦人风俗,是夜张锦绣,陈饮食,树瓜华,焚香于庭,号为乞巧。宫掖间尤尚之。时夜殆半,休侍卫于东西厢,独侍上。上凭肩而立,因仰天惑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为夫妇。言毕,执手各呜咽。此独君王知之耳。”因自悲曰:“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复堕下界,且结后缘。或为天,或为人,决再相见,好合如旧。”(见上海古籍出版社《开元天宝遗事十种》)

道士从神山回来,向太上皇禀告见到玉妃的情景,太上皇内心又震惊,又悲伤,不久即逝世于南内兴庆宫。

《长恨歌》按李杨“钗盒情缘”的发展,可分为五个部分。

从“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到“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为第一部分,写杨玉环的入宫专宠和一门光彩,唐明皇的恣情声色和荒于朝政。结果乐极哀来,发生了“安史之乱”。

从“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到“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为第二部分,写唐明皇奔蜀途中,因军队哗变,被迫赐死杨贵妃于马嵬坡;见蜀山蜀水,又日夜思念杨贵妃,伤感万分。

从“无旋日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到“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为第三部分,写唐明皇回到长安,池苑依旧,物是人非,西宫中的孤寂生活使他勾起了对杨贵妃的深切怀念。

从“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到“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为第四部分,写临邛道士施展法术,为唐明皇寻觅到了已成神山仙子的杨贵妃。

从“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到“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为第五部分,写杨贵妃托临邛道士寄语唐明皇,牢记当年七月七日长生殿的密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尽管人们对《长恨歌》的主题思想众说纷纭,或主讽喻说,或倡爱情说,或持讽喻、爱情双重主题说;近年又有长恨说,讽喻、爱情和长恨三重主题说等新论。但是,从这篇长篇叙事诗的艺术实际来审视,作者所叙说和咏叹的李杨“钗盒情缘”是一出令人“长恨”,又发人深思的爱情悲剧。诗中的帝王和宠妃,既是悲剧的制造者,又亲自尝到了这悲剧的苦果。诗人对这样的悲剧主人公,既有讽喻,更有同情;既有感慨,也有遗恨。长诗虽点出了“汉皇重色思倾国”,在他求得“倾国”之后,又“从此君王不早朝”。可是,在“渔阳鼙鼓动地来”之前,作者并没有着重描写玄宗皇帝的弛了朝纲,而是重彩浓墨地渲染了李杨的热恋之情。对于“渔阳鼙鼓”,亦只作为李杨“钗盒情缘”发生巨变的背景来处理。马嵬之变李杨死别之后,诗人更花了大量的笔墨,着意塑造了李杨这对忠于七月七日长生殿密誓的痴情君王和钟情仙子的动人形象,淋漓尽致地抒发了他们对昔日爱情的留恋和回忆,对未来爱情的坚信和追求。正是由于诗人的这种精心构思,凭其生花妙笔,《长恨歌》中的李杨“钗盒情缘”,具有巨大的艺术魅力,使读者情不自禁地忘记了李杨的帝王后妃身份,为他俩的生离死别,以反长恨的爱情悲剧,一掬同情之泪。

《梅妃传》和《杨太真外传》,极大地丰富了李杨的“钗盒情缘”,值得评介和鉴赏。

《梅妃传》,作者不详。《唐人说荟》题作曹邺,曹邺亦是中唐时代人。

与杨玉环作为一个历史人物不一样,梅妃江采苹,纯属小说家的虚构人物。梅妃之事不见史传,唐人笔记中亦未见称引。但《梅妃传》新传的梅妃其人其事,为李杨的爱情故事增添了新的人物和关目。明代吴世美的《惊鸿记》更以梅妃为主人公;洪升的《长生殿》中,亦有主要写梅妃关目的《夜怨》和《絮阁》。自从梅妃进入了李杨故事之后,一般读者和观众误以为当年宫中确有位曾与杨妃争宠的梅妃。如此弄假成真,亦足见有关梅妃作品中梅妃形象的艺术力量。

梅妃姓江名采苹,亦是高力士选入宫中的,她也是绝色佳人,她的“惊鸿舞”也一座光辉,她亦曾得唐明皇的专宠。不过,她的气质、性格和爱好,却与杨妃迥然不同。《梅妃传》这样写道:

妃善属文,自比谢女。淡妆雅服,而姿态明秀,笔不可描画。性喜梅,所居阑槛,悉植数株,上榜曰“梅亭”。梅开赋赏,至夜分尚顾恋花下不能去。上以其所好,戏名曰“梅妃”。妃有《萧兰》、《梨园》、《梅花》、《凤笛》、《玻杯》、《剪刀》、《绮窗》七赋。(见上海古籍出版社《开元天宝遗事十种》)

杨妃入宫之后,宠爱日夺,但唐明皇对梅妃仍无疏意。由于“太真忌而智,妃性柔缓,亡以胜。后竟为杨氏迁于上阳宫。”明皇与梅妃在翠华西阁的幽会,被杨妃闹得不亦乐乎。面对明皇的软弱无能,梅妃仿效当年司马相如为陈皇后撰《长门赋》,自作《楼东赋》,尽情地抒发了深心的寂寞和怨恨,以及对往日“君情缱倦”的怀恋。当明皇在花楼“命封珍珠一斛密赐妃”时,梅妃又赋诗曰: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婉言谢绝之辞中,含有无限的辛酸和幽怨。如此诗人气质的梅妃,哪里是杨妃的对手,其悲剧遭际实在令人同情。

安禄山叛乱,梅妃死于乱兵之手。乱后,明皇东归,寻梅妃不得,在梅妃“画真”上,题了首情真意深的“忆昔”诗。明皇暑月昼寝,梦见了梅妃,于是寻找到尸体,以妃礼易葬。这也可说是,这位多情帝王对于梅妃的一点真情吧。

《梅妃传》的主人公,当然是梅妃。但小说对明室和杨妃也有画龙点晴式的成功刻划。作品对明皇周旋于杨妃和梅妃之间的二难苦衷和神态的描写,倒相当真实地揭示了封建帝王的爱情特色。

宋初的史官乐史,他的《杨太真外传》两卷,综合了唐、五代人所作诗歌、笔记和小说中有关李杨故事和传说,特别是有关杨玉环之事巨细毕载,可谓杨妃遗闻轶事的集大成之作。与《长恨歌、传》相比较,《杨太真外传》增添了不少内容,比如杨玉环的家世;她由寿邸度为女道士,进而册封为贵妃的过程;她与安禄山的暧昧关系;她的妒悍忤旨被遣,她的因窃宁王笛被遣;杨氏一门五家的备受恩宠,富敌王侯和炙手可热;杨国忠原为武则天倖臣张易之的私生子,他又私通虢国夫人;安禄山醉卧化为猪龙;李白奉命进〔清平乐〕三章和高力士的进谗。另外,还生动地描绘了杨妃的音乐、舞蹈天才(如善笛和琵琶,醉中舞〔霓裳羽衣曲〕),以及她嗜鲜荔枝等细节;对于马嵬坡杨妃之死,也有更为细腻的渲染。凡此等等,不止丰富了李杨的“钗盒情缘”,杨贵妃的形象也因此而变得更具多面性,更加丰满。

《杨太真外传》对于唐明皇的描写也更见多彩。“安史之乱”前,增益了有关他与杨妃的有趣的宫廷生活,比如,欣赏教坊王大娘的绝技和神童刘晏的诗才,观看女伶谢阿蛮的舞蹈表演,举办别具一格的宫廷曲会,以及插写鹦鹉“雪衣女”的动人故事等等。“安史之乱”后,对移居南内的太上皇,小说更通过许多细节,突出了他对杨妃的刻骨思念之苦。

从《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到《惊鸿记》

——元明戏曲舞台上的李杨爱情故事

宋、金对峙时代,在汴梁和临安等地热闹非凡的“瓦舍”“勾栏”里,“说话人”也有讲说李杨爱情故事的。这从罗烨《醉翁谈录.舌耕叙引.小说开辟》传奇类中有《花萼楼》的书目,可以见其端倪。在当时“说话人”的重要参考书《绿窗新话》中,就集录了不少有关李杨爱情故事的传奇作品。例如,《杨贵妃私通安禄山》、《杨贵妃窃宁王玉笛》、《杨贵妃舞霓裳曲》、《唐明皇咽助情花》、《明皇爱花奴羯鼓》、《虢国夫人自有美艳》和《永新娘最号善歌》等等。与此同时,有关李杨的爱情故事也已被编成戏文、院本,开始在舞台上演唱了。例如,《永乐大典.宦门子弟错立身》中曾提到《马践杨妃》的戏文剧目;陶宗仪《辍耕录》中记载有《洗儿会》、《击梧桐》、《广寒宫》、《张与孟梦杨妃》、《夜半乐打明皇》和《梅妃》等院本名目。

元代的戏曲家很喜爱李杨爱情故事,有以诸宫调形式说唱的,更多的则写成了杂剧,其中以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最为出色。

丹丘先生王伯成创作了一部《天宝遗事诸宫调》,又称《开元遗事》。据贾仲名为《录鬼簿》所补〔凌波仙〕挽词,可知王伯成是“马致远忘年交,张寿卿莫逆交。超群类,一代英豪。”他的《天宝遗事诸宫调》,“世间无,天下少”;他的杂剧《李太白贬夜郎》也“关目风骚”。《天宝遗事诸宫调》是目前所能见到的三种诸宫调之一,在中国戏曲史上有着很大的价值。这部作品有相当大的一部分,被保存在《太和正音谱》、《雍熙乐府》、《北词广正谱》和《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中。1940年上海学术出版社《学术》第三辑上刊载了赵景深先生的辑本,共收有六十套曲子。朱平楚辑录校点的《全诸宫调》(甘肃人民出版社1987.4第一版),除六十套曲子外,尚辑残曲二支;目录次序与赵辑本亦小有不同。

“伯成涿鹿俊丰标,公末文词善解嘲。”(贾仲名所补〔凌波仙〕)综观现存的六十套曲,汪洋恣肆,笔力雄奇,文彩斐然,极富艺术表现力。当日在“瓦舍”“勾栏”说唱《天宝遗事诸宫调》,其深受市民阶层的喜爱是可以想见的。因此,这部作品对李杨爱情故事的广为流传和深入人心,也是起了很大作用的。可是,平心而论,《天宝遗事诸宫调》并不是一部思想与艺术完美结合的上乘之作。

对李杨爱情故事,丹丘先生看来没有正确把握好道德评价和美学评价,他的创作思想显得非常矛盾。一方面,他相当清醒,企图按照历史的真实面貌来说唱天宝遗事:

杜工部赋哀诗,白乐天长恨歌,都不似通鉴后史。回头儿最紧,将天宝年间遗事引,与杨妃再责遍词因。剔胡伦公案全新,与诸宫调家风,创立教门。若说到两头话分,六军不进,您敢替明皇都做了断肠人。

另一方面,又把世事看作为一枕黄梁。给李杨的爱情故事蒙上了一层虚无主义的色彩:

富贵一场鸳枕梦,是非千古马蹄尘。君休问,嵬坡古迹,都付与涿郡闲人。将繁华梦一场,都挽在笔尖上。编成遗事润文房,仗知音深赞赏。敲金击玉按官商,剔胡伦衠四行。

一方面,他同情杨贵妃,说“据此段风流传奇,喧传旖旎乡。判兴亡,诸宫调说唱,便是太真妃千古返魂香。”别一方面,又存在着杨妃误国,女人祸水的观点。在他看来,“开元至尊,为舞按霓裳失政。君臣云鬟雾鬓,那其间别是个乾坤。亡家若无安禄山,倾国谁知杨太真?雨露九天恩,难洗妖氛。”

在这样复杂矛盾的创作思想指导下,《天宝遗事诸宫调》出现了这样三个特点:

首先,作者花了相当大的篇幅(约占五分之一强),对杨妃的体态、娇态和醉态等作了细腻的、庸俗的、甚至猥亵的描写,什么《杨妃澡浴》、《杨妃出浴》、《杨妃剪足》、《杨妃绣鞋》、《杨妃病酒》、《杨妃上马娇》等等,不一而足。

其次,在整个作品中,作者等量齐观地对待李杨的“爱情”和安(禄山)杨的“私事”,两者的描述和渲染又都夹杂有露骨的色情成分。例如,在马嵬之变前,写了《明皇宠杨妃》、《玄宗扪乳》、《媾欢杨妃》、《杨妃捧砚》、《长生殿庆七夕》;同时也写了《禄山偷杨妃》、《禄山戏杨妃》、《禄山别杨妃》、《禄山忆杨妃》。当杨妃被万马践死之后,一方面写明皇的《哀诏》和《埋杨妃》、《祭杨妃》、《哭杨妃》、《忆杨妃》;另一面也写禄山的《泣杨妃》、《忆杨妃》和《梦杨妃》。

最后,作者既不愿抛弃对于李、杨、安三角“污乱事”的绘影绘声的描写(这是落后的封建文人和市民阶层最感兴趣的宫闱秘事),根本否认杨妃对明皇有爱情, 《长生殿庆七夕》〔尾〕揭露曰:“枉将织女牛郎告,闲使宫嫔彩㜮学。原来低本性浊,既无成,便怎高?那里曾留些小!赤紧的太真妃至死也难教,一片乱宫心从起初儿直屈到了。”又不适当地强调了马嵬之变时明唐对于杨妃的强烈的爱恋,以及马践杨妃后明皇对于杨妃的深沉的思念。作者既把杨妃看作是安史之乱的祸首,认为她的惨死是罪有应得(《埋杨妃》的〔幺篇〕中说:“一朝命尽身虽痛,盖因尔罪,莫怨天公。”),又竭力渲染杨妃的悲剧命运,并给予了极大的同情。一连写了《杨妃乞罪》、《杨妃诉恨》、《杨妃勒死》和《践杨妃》,淋漓尽致抒写了杨妃临死前的复杂心态和可怜神情,浓墨重彩地铺叙了杨妃的悲惨结局。结果,作品的主题思想显得矛盾百出,倾向性极不鲜明。人们很难相信在这部诸宫调中,李杨之间有着生死不渝的爱情,明皇会对杨妃产生如此真挚、深切的怀念。

从李杨爱情故事演变角度来考察,《天宝遗事诸宫调》有三个特点值得注意,它们为开掘李杨爱情故事的内涵增加了厚度。

其一,用九套曲子讲唱了唐明皇游月宫的关目,详细描绘了唐明皇飞上月宫的过程,以及他在月宫中的所见所闻,所作所为。需要指出的是,王伯成笔下的唐明皇游月宫,被安排在马嵬之变以前,与《长恨歌传》的临邛道士上天入地,以及《长生殿》中李杨的月宫重圆,迥然不同。

其二,对马嵬之变,作者做了多角度的渲染。从杨妃角度,写了《杨妃上马嵬坡》、《杨妃乞罪》和《杨妃诉恨》;从明皇角度,写了《明皇哀告陈玄礼》和《明皇告代杨妃死》;从六军角度,则有《陈将军怒转加》、《杨妃勒死》和《践杨妃》。因此,这个重要关目具有极大的丰富性和生动性,杨妃和明皇的形象也更具立体感。当然,作者创作思想上的矛盾,在这里也表现得特别突出。

其三,杨妃被勒死后,还遭到千军万马的踏。作者不止在《杨妃勒死》套指出:“怨气的娘娘身亡后,更教千军万马蹅踏,到免了临时恶惊怕”,还专门用一套曲子渲染了“践杨妃”的惊险场面。这也是同题材的其他作品中所罕见的关目,当然这样的处理也反映了作者的思想。”

元代,以李杨爱情故事为题材的杂剧不少,例如,关汉卿的《唐明皇启瘗哭香囊》,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和《唐明皇游月宫》,庾天锡的《杨太真霓裳怨》和《杨太真浴罢华清宫》,岳伯川的《罗公远梦断杨妃》,李直夫的《念奴教乐府》等。可惜除了白朴的《梧桐雨》完整地留传到今天, 《哭香囊》和《梦断杨妃》留下一些残曲外(参见赵景深先生《元杂剧勾沉》),其他的都已散佚了。

白朴是元曲四大家之一,他的《梧桐雨》是较早以戏剧的形式敷演李杨爱情故事的一部佳作。

《梧桐雨》四折一楔子。楔子部分交代了“太真入宫”,明皇“朝歌暮宴”,以致“朝纲倦整”;同时,也点出了安、杨之间有“私事”,而昏聩的明皇却宠幸安禄山,委派他为渔阳节度使。这样的安排,为全剧的情节发展埋下了伏线,使观众造成了悬念。第一折敷演《长恨歌》的“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写李杨的七夕定情;第二折敷演《长恨歌》的“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写李杨的享乐和安禄山的叛乱;第三折敷演《长恨歌》的“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写马嵬坡杨妃之死;第四折敷演《长恨歌》的“夕殿萤飞思悄然,秋灯挑尽未成眠”,写明皇自蜀返京后在深宫中哭像思妃。全剧略去了梅妃江采苹的关目,也未写李杨在月宫的重圆,而以唐明皇的“长恨”作结。

《梧桐雨》是以唐明皇为主唱角的末本戏(元杂剧正旦主唱的,称为旦本戏;正末主唱的,称为末本戏)。剧中虽也暴露了明皇的“因歌舞坏江山”,且对此不无谴责。但是,作者抨击的矛头是指向在外族入侵者面前显得束手无策的“文武两班”。剧作充分肯定了明皇对于爱情的执着,歌颂了他对杨妃的生死不渝之情。为了减轻明皇对安史之乱应负的严重责任,以加强人们对他的同情,白朴已经运用了让明皇进行自我忏悔的艺术手段。

《梧桐雨》中的唐明皇,已经走出了传说的领域,带有更多的历史真实性,因而其性格也显得更为具体、鲜明。这是与《长恨歌》不同的地方,也是戏剧形式较之七言诗歌能更好地创造人物形象的表现。《梧桐雨》对唐明皇所以作上述的艺术处理,原因在于白扑既有“当日多情属帝家”的思想,又有在他身上寄托自己的故国之思的意图。众所周知,在元蒙的黑暗统治之下,人们同情李杨的悲剧遇,往往是民族意识的一种曲折的反映。

白朴笔下的杨贵妃是个失败的舞台形象。《总海总目提要》卷一《梧桐雨》提要说:“《太真外传》及《长恨歌、传》、《开元天宝遗事》、《明皇十七事》,诸所载太真事甚详,此特十之二三耳。”可见,作者在塑造杨妃这个形象时是颇费斟酌的,也删除了不少有关她的“污乱事”。但是,由于作者仍然囿于“杨妃乱国”这种传统的错误观点,不仅在楔子和第一折中,泄漏了杨、安“有些私事”,并把安禄山的发动叛乱,处理成“单要抢贵妃一个,非专为锦绣江山”;而且在整个剧作中,对杨妃也是鄙薄多于同情。我们认为,暴露杨、安的宫廷丑事,也是有意义的。可是,在《梧桐雨》中作这样的处理,显然严重地削弱了作者主观上所要肯定、歌颂的李杨爱情的价值。试想,杨妃由于明皇把安禄山“送上边庭”而叹息:“好是烦恼也”,这对于紧接着出现的七夕密誓,岂非莫大的讽刺!杨妃既与禄山有不可告人的“私事”,明皇在她死后,如此痴情地悼念她,也只会使人感到可笑。对杨妃形象的处理失当,是《梧桐雨》的失败之处。洪升读“《秋夜梧桐雨》,辄作数日恶”;创作《长生殿》时决心“凡史家秽语,概削不书”,其原因大概就在这里吧。当然,瑕不掩瑜,《梧桐雨》由于能够集中地、细致地刻划唐明皇的内心世界,使他成为一个有个性的悲剧形象;比较成功地创造了符合剧情发展需要的悲剧气氛;加上情节线索分明,结构谨严,戏剧语言优美动人,特别是第四折中那种撼人心灵的抒情独唱,仍不愧为一部优秀的剧作。

明代,李杨爱情故事仍旧是戏剧创作的重要题材之一,杂剧有《唐明皇七夕长生殿》(汪道昆)、《梧桐雨》(徐复祚)、《鸳鸯寺冥勘陈玄礼》(叶宪祖)、《幸上苑帝妃游春》(程士廉)、《梧桐雨》(王湘)、《钿盒奇姻》(傅一臣),以及无名氏的《秋夜梧桐雨》、《明皇望长安》和《舞翠盘》;传奇则有《彩毫记》(屠隆)、《惊鸿记》(吴世美)、《沉香亭》(无名氏)和《合钗记》(吾邱瑞)等。令人遗憾的是,除了《彩毫记》和《惊鸿记》之外,其余各本均已失传了。

《东山谭苑》云:明屠隆有《彩毫记》传奇,即演(李)白事。隆字长卿,少有才名,豪放不羁,自比太白,此记盖亦自寓云。

这一则记载,对《彩毫记》从作者到内容,都作了慨括的评介,颇中肯綮。此剧上下两卷,共四十二出。从出目和第一出《敷演家门》可知,剧作的中心人物是李白,其中有关李杨关目,都是为写李白的故事服务的。

吴世美的《惊鸿记》,以梅妃得明皇所赐白玉笛作惊鸿舞而得名。全剧共三十九出。从首出《本传提纲》可知,作者创作这部传奇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看往代荒淫败乱,今朝垂戒词场。”所以,剧作较多地暴露了淫乱、腐巧的封建宫廷生活;对于杨国忠、安禄山等权奸、叛将,哥舒翰、陈希烈等认贼作父之辈,都作了一定程度的批判;对于“骂贼酬明主”,不屈而死的乐工雷海青,殉国忠臣颜果卿,则给予了热情的歌颂。

《惊鸿记》主要写李、杨和梅妃之间的三角恋爱,自始至终并列地描写了梅妃和杨妃的失宠得幸,生离死别的故事。在“安史之乱”以前,插入了李白醉写〔清平乐〕的关目;在“安史之乱”以后,则夹写了李泌辅肃宗中兴的关目,整个剧作情节庞杂,头绪纷繁。

吴世美认为女人是“祸国殃民”的“祸水”,在剧中,他把杨妃写成为争风吃醋的悍妇;同时,又点明她原是寿王之妃,且与安禄山有私情。因此,杨妃对明皇根本谈不上有什么爱情,其不惜一切地与梅妃争宠,只是为了保持她那种荒淫无耻的享乐生活。对于被诬遭贬的梅妃,作者似乎比较同情,把她看作为“红颜薄命”的牺牲者,最后还让她与明皇团圆。

吴世美笔下的唐明皇,是个风流好色的昏君。他心中始终有着杨、梅两妃,既与江采苹有“梅亭私誓”,又与杨玉环结“七夕之盟”;而当杨妃惨死、梅妃失踪之后,他是既思念杨妃,又寻觅梅妃。显而易见,明皇对于杨、梅两妃都谈不上什么真正的爱情。因此,作者拚命渲染明皇对杨妃的深情悼念,显得很不真实,并不能引起人们的同情。更有趣的是,在末出《幽明大会》中,作者还让杨、梅两妃都作了真诚的忏悔。一个说:“早知别离永相忆,谁待要生时妒取。”一个道:“奴家亦思玉妃,恨不即死。”正是由于对李、杨、江三者关系的处理不当,弄得剧作主题不明,既削弱了它对现实的批判力量,也影响了它的美学价值。

《长生殿》把李杨爱情故事推向艺术高峰之杰作

清代康熙年间,洪升《长生殿》的诞生,把经历了几百年越来越丰富的李杨爱情故事推向了一个艺术高峰,这是一部集李杨“钗盒情缘”大成的杰作。诚如焦循《剧说》所指出的,洪升“撰《长生殿》杂剧,荟萃唐人诸说部中事,及李、杜、元、白、温、李数家词句,又刺取古今剧部中繁丽色段以润色之,遂为近代曲家第一。”

在《长生殿》问世之前,以李杨爱情故事为题材的剧作,有尤侗的杂剧《清平调》和孙郁的传奇《天宝曲史》。《清平调》又名《李白登科记》,主要写李白的故事;值得重视的是《天宝曲史》。

《天宝曲史》定稿于康熙十年(1671),早于洪升的《长生殿》及其前身《沉香亭》和《舞霓裳》。对于这部传奇,孙郁的友人松涛作了很高的评价。他在《天宝曲史序》中这样说:“一再读之,有声有色,有情有态。欢则艳骨,悲则销魂,杨则色飞,怖则神夺。极才致则赏激名流,通俗情则娱快妇竖,技至此乎!”如此评价,虽不无溢美之词,但此剧确实有一定的特色和成就。

《天宝曲史》共二十八出,为了便于对比,现录其全部出目如下:

卷上:提纲、逃宴、试歌、移宫、宠封、交妒、祝圣、承恩、旗亭、醉草、私遘、遭谴、逆谋;

卷下:重欢、欲珠、密誓、宸游、入关、出奔、投环、骂贼、幸蜀、收京、朝天、泣梦、寻真、升仙。

关于它的剧情大意,从第一出《提纲》的〔金菊对芙蓉〕可略知其梗慨,词云:

丽质翻歌,词臣奏雅,大唐天子风流。有江妃明媚,宠幸无俦。太真继入长生殿,两娥媚相妒成仇。梧桐夜雨,翠华私媾,多少绸缪。~自御辇迎回,更三姨并进,妙舞清讴。恨禄山谋叛,倾陷神州,马嵬坡下胭脂冷。仗群公再整金瓯,锦江返驾,泣云怨月,总为花桑(当作柔)。

孙郁自称,他创作《天宝曲史》“俱遵正史,稍参外传,编次成帙,并不敢窃附臆见”。但是,剧作的情节、结构,比之它以前的同题材剧作,也没有特别高明之处。剧作虽未渲染安、杨之间的“私事”,仍点明了杨妃原为寿王之妃,而禄山曾以母事之。作者笔下的李杨也不是专一于爱情的值得同情的人物。明皇始终爱恋着梅妃,于荒乱中逃离长安时,还嘱咐内侍带梅妃同行;他又私通虢国夫人,勾搭秦国夫人,是个地道的荒淫昏君。他对于杨妃的宠爱,也不过是为了满足其色欲,以便终老温柔。杨妃对于明皇也无真挚的爱情可言,为了陷害、排挤梅妃,以巩固其骄纵的贵妃地位,她公然同意虢国夫人与明皇私通,还默许明皇勾搭秦国夫人。尽管剧中的李杨是这样的帝王与宠妃的形象,可是作者又舍不得放弃那些密誓、泣梦、寻真、升仙等有关李杨执着于爱情的传统老故事,肯定和赞扬了他们。结果,这两个主要人物的性格前后很不统一,作者倾向性很不明显,缺乏逻辑的说服力和艺术的感染力。

才华横溢而又一生数奇不遂的洪升,善于从为数众多的以李杨爱情故事为题材的作品中,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凭着先进的思想和高超的艺术手腕,呕心沥血地进行了再创造,终于把人们所熟知的传统老故事,作了崭新的艺术处理,真可谓“事与曩府,意随义异。”《长生殿》中的李杨爱情故事,以及李杨的艺术形象,与以前同题材的作品相比较,已经达到了更集中、更典型、更理想的境地。因此,这部传奇也就自然地成为中唐以来以李杨爱情故事为题材的作品中无可匹敌的杰作。可以毫不夸张地这样说:洪升的《长生殿》,为唐、宋、元、明、清不断丰富和发展的李杨爱情故事,作了一个光辉的艺术总结。

《长生殿》全剧长达五十出。以第二十五出《埋玉》为界的前后两半部,在取材、风格和创作方法等方面,都有着显著的不同。

前半部,虽有浪漫主义的幻想成分,但主要是艺术地概括了有关史实,通过现实主义的描写(用《长生殿例言》)的话叫做(“情在写真”),揭露和批判了以李杨为中心的封建宫廷的腐败,真实地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夕李唐王朝深刻的社会矛盾,从而有力地揭示了“安史之乱”发生的根本原因。作者的描写,不仅达到了细节的真实,也真实地再现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即生活于一代王朝宫廷中的唐明皇及其宠妃杨玉环。

后半部,虽仍然不乏现实主义的描写,但主要运用浪漫主义的幻想,吸取了从唐代起就流行于民间的带有神话色彩的美丽传说(用吴舒凫《长生殿序》中的话叫做“增益仙缘”),对李杨作了有意识的净化和美化,从而歌颂了他们生死不渝的爱情。同时,通过唐明皇这个悲剧性格的成功塑造,李唐复国的描写,以及《骂贼》、《弹词》、《私祭》等几出重头戏,使这一部分取材于历史上的天宝遗事的传奇,激荡着时代的风雷,具有更鲜明的现实批判性。

在王朝更迭而反清斗争仍彼伏此起的洪升时代,选择人们所谙熟而又联系着国家兴亡的历史故事为题材,有意识地创作那种能够激发人民群众对于朱明故国的怀念,对于满洲贵族统治的反抗,并从理性上总结一代兴亡的历史经验的新的“言情”传奇,不仅是时代的需要,也是当日有民族良心的作家的愿望。在洪升之前,吴梅村创作了《秣陵春》;紧接着《长生殿》,孔尚任的《桃花扇》也问世了。这并不是偶然的巧合,因为这些典型的“言情”新传奇,其特点就是或借儿女之情,写兴亡之感;或借兴亡之感写儿女之情,其主题思想往往是双重的。心怀“国殇与家难”之深恨和悲愤的洪升,在清王朝高才不偶的洪升,其创作《长生殿》当然不会满足于写李杨的“钗盒情缘”,而不借此离合悲欢的故事抒发自己(也是当时广大人民群众)的深沉的兴亡之感。

洪升创作《长生殿》并没有创造新的情节关目,他自述“予撰此剧,止按白居易《长恨歌》、陈鸿《长恨歌传》为之”;并确认《长生殿》是“专写钗盒情缘”,而最后的月宫重圆也是根据有关的民间传说改写而成的。因此,《长生殿》表现了爱情主题是显而易见的。但是,洪升也清楚地意识到,尽管《长生殿》已删掉了有关杨妃的“污乱事”,最后又“借月宫足成之”。不过,作为帝王后妃的李杨,“恩与爱,总成空”,其“情缘总归虚幻”。为此,我们理应对洪升的创作动机和剧作的主题思想进行深入的探讨。

“棠村相国称予是剧乃一部闹热《牡丹亭》,世以为知言。”洪升对《牡丹亭》有深刻的领悟,曾指出它“肯綮在死生之际”,女主人公杜丽娘的“自生而之死”和“自死而之生”,“其中搜抉灵根,掀翻情窟”,足以惊天动地。在笔者看来,在男女的爱情、姻婚问题上,洪升之心是与汤显祖完全相通的。《长生殿》首出《传概》中的〔满江红〕,可说是汤显祖《牡丹亭题词》之后的又一篇“情至”宣言。请看〔满江红〕词:

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宫征。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人民文学出版社版)

由于历史时代的不同,洪升所宣扬的“情至”中包含着汤显祖所没有的内容,这就是在家国兴亡背景下的“臣忠子孝”。在洪升看来,这同样“总由情至”,而他的《长生殿》不止要歌颂“精诚不散”、“真心到底”的“儿女情缘”,也要表彰“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的“臣忠子孝”之“情至”。《长生殿》是写李杨爱情的剧作,而且写得如此之出色,这是一个方面。另一面,洪升通过李杨之间带有特殊色彩的“钗盒情缘”,又抒发了兴亡之感,并歌颂了改朝改代之时的“臣忠子孝”。“旧霓裳,新翻弄,唱与知音心自懂,要使情留万古无穷。”《长生殿》中最后的这支〔尾声〕告诉我们,通过“钗盒情缘”的“乐极哀来”的发展过程,热烈歌颂“万古无穷”的“情至”,认真探究国家兴衰之理,这是“旧霓裳,新翻弄”的重要内容。

朱彝尊曾说洪升创作《长生殿》,“其用意一洗太真之秽,俾观览者只信其为神山仙子焉。”洪升倒确有此意,不书史家秽语,专写钗盒情缘,最后又让杨妃归蓬莱仙院,并与明皇重圆于月宫,充分证明了这种构思。显然,在洪升的心中和笔下,杨妃并不是倾国祸水、乱阶尤物,而只是一个值得怜悯、同情,又应予憎恨、批判的绝代佳人——唐明皇的宠妃。基于对杨妃的这种认识和态度,洪升在剧作的前半部里,着力描写了杨妃超人的色艺,成功地塑造了她作为帝王宠妃的那种既骄纵、悍妒,又温柔、软弱的典型性格。并在她身上曲折地反映了封建时代被损害的妇女的不幸,以及她对于平等、专一的爱情生活的强烈向往。到了后半部,杨妃的形象,由人变成鬼魂,再升华为神仙,已经完全浪漫主义化了,于是她的性格也变得更理想化、更抽象化了。但是,作者用他如椽之笔,通过美化了的杨妃形象,也更方便、更深刻地反映了封建时代妇女对于平等、专一的爱情理想的执着和追求。

吴舒凫在《定情》出的〔东风第一枝〕上眉批云:

明皇,英主也,非汉成昏庸之比。只因行乐一念,便自愿终老温柔,酿成天宝之祸,末路犹不若汉成。升十数语,足为宴安之戒。

吴氏对于明皇的这种评价,可说就是洪升在剧中处理明皇的基本态度。对于这位自以为“山河一统”,“升平早奏”,“行乐何妨”的“英主”,洪升是有所贬抑的。认为他的“乐极哀来”足可“垂戒来世”,就是最好的说明。但是,洪升又欣赏明皇“终老温柔”的风流生活,错误地认为他对杨妃异乎寻常的宠爱,是“在帝王家罕有”的锺情,所以他的“弛了朝纲”理应揭发、批判,而他的“占了情场”却是值得肯定和表彰的。基于这样的认识,身处那样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为了更好地抒发兴亡之感,洪升在剧作的前半部中,便突出地描写了明皇的“占了情场”,对其“弛了朝纲”的揭露、批判则缺乏深度。把祸国殃民之罪诿之“权奸逆藩”,就是例证。到了后半部,作者更把明皇加以美化,运用浪漫主义手法着力地刻划其悲剧性格,终于使他离开了宫廷,甚至离开了现实,从风流、昏庸的帝王,一变而为令人可怜又可爱的忠诚于盟誓的痴情人物。

在考察了洪升对李杨的认识和态度之后,我们就可以比较正确地来分析李杨的“钗盒情缘”了。

我们不应该否认李杨之间存在着生死不渝之情,也不能因为剧中的明皇既爱杨妃又恋梅妃,还曾与虢国夫人有暧昧关系,就说李杨之间根本没有爱情可言。要求封建帝王有专一、平等的恋爱观,只爱一个女子,这是不切实际的想法。不过,承认《长生殿》中的李杨爱情是一回事,而认识和评价李杨爱情所特有的性质和色彩又是一回事。在笔者看来,李杨的“钗盒情缘”只是封建帝王和后妃之间的爱情,它不能与张生和莺莺的“有情人终成眷属”,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生生死死为情多”,以及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木石姻缘”等量齐观。洪升在《长生殿》中通过宫廷生活,非常真实地描写了李杨那种带有特殊色彩的爱情,并揭示了它的性质。首先,李杨的关系是建筑在人民的痛苦,以及“后宫佳丽三千人”的不幸这个基础之上的;其次,在他们对于爱情的追求中,都杂有卑劣的企图,明皇是为了享受杨妃超人的色艺,以便更舒适地“终老温柔”;而杨妃则要借明皇的专宠使“一门荣宠”;因此第三,他们的爱情难以专一而平等,也不可能白首楷老,天长地久。总之,身为封建帝王和后妃的李杨,其“钗盒情缘”必然是“占了情场”,“弛了朝纲”,必然是“逞侈心而穷人欲”,所以“乐极哀来”的悲剧命运也是不可避免的。

“情缘总归虚幻”,这就是洪升为李杨的“钗盒情缘”所作出的总结。

在《长生殿》之后,褚人获的《隋唐演义》<褚氏自序,作于康熙三十四年,《长生殿》最后定稿于康熙二十七年),也用全书的五分二强的篇幅,敷演了李杨的爱情故事。从自序可知,褚氏编撰《隋唐演义》,是受了“隋炀帝、朱贵儿、唐明皇、杨玉环再世姻缘事”的启示。全书十卷,共一百回。从卷八的第七十八回起,直到卷十的第一百回,小说就是围绕着李杨的爱情故事展开的。由于《隋唐演义》是部通俗的历史演义小说,又最晚出,因此,在历代的以李杨爱情故事为题材的众多作品中,它对李杨的“钗盒情缘”的描写最详尽、最丰富,最完整。虽然,《隋唐演义》的思想和艺术成就,不能与《长生殿》相媲美,但在李杨爱情故事的发展长河中,也是必须提及的一部作用。

上海昆剧团的《长生殿》和井上靖的《杨贵妃传》

——今日中日作家笔下的李杨爱情故事

以李杨“钗盒情缘”为题材的作品,今天仍然为广大人民所喜闻乐见。《贵妃醉酒》、《小宴惊变》等传统剧目,依旧在戏曲舞台上盛演不衰。上海昆剧团新改编的《长生殿》,在国内和美国、日本的演出,也盛况空前。由唐葆祥、李晓改编的《长生殿》共八场:定情、禊游、絮阁、密誓、惊变、埋玉、骂贼和雨梦,修改稿删去了《骂贼》。集中敷演李杨的“钗盒情缘”,将政治斗争推到背景上去处理;着重揭示李杨的内心世界,突出了历史大动荡后人们的失落感,在“长恨”上做足了戏文,这是唐、李《长生殿》的两个显著特点。

李杨的爱情故事已经改编过电视剧,今后还将不断出现在荧屏上。五十集连续电视剧《唐明皇》,即将由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拍摄。该剧将在以李杨的爱情主线上,用辉煌壮丽的画面,充分展示大唐帝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景象,以及丰富多彩的灿烂文化和民俗风情。由上海电影制片厂和上海电视台拍摄的四集电视剧《杨贵妃之谜》,已经录完。此剧旨在揭开一千二百多年前马嵬坡杨妃缢死之谜。

李杨的“钗盒情缘”,在日本同样影响深远;对当代日本的学者和作家也仍然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著名作家井上靖先生,就曾取材于这个故事,创作了历史小说《杨贵妃传》。截到1981年四月,《杨贵妃传》在日本已再版了三十二次,可见大受读者的欢迎。

《杨贵妃传》别具一格,全书七章,共十四万多字。小说同样敷演李杨的“钗盒情缘”,但主人公是杨贵妃。从开元二十八年(740)十月,玄宗召见寿王妃子杨玉环写起,一直写到至德二年(757)十一月,玄宗回到长安,祭祀杨妃和移葬其遗骸为止。作者凭其生花妙笔,对杨贵妃的悲剧性格和悲剧心态作了极为细腻、生动的刻划。小说不止倾注感情为杨贵妃立了传,也成功地塑造了围绕着杨贵妃的唐玄宗、高力士、李林甫、安禄山、杨国忠、虢国夫人、梅妃等人物形象。小说的大关节目,均以史实为依据;但又不忘点染生发,并吸收了有关的遗闻轶事和民间传说。另外,大量引用《长恨歌》,以及唐代众多诗人的有关诗作,既增强了文笔的生动性,也渲染了真实的历史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