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咏杨花诗鉴赏
苏轼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 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不是杨花, 点点是离人泪。
附章 楶 : 水龙吟
杨花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闲。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 时见蜂儿, 仰粘轻粉, 鱼吞池水。 望章台路杳, 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对于咏物诗词,好象有人说过,要“物物而不物于物。”意思是说,必须把握住对象(物物)而又不受对象所束缚(不物于物)。文艺作品之所以不能不注意这个问题,是因为文艺对于所描写的对象,绝不是纯客观地加以复制,它必须注入作者本人的精神,使客观物象带有作者本人的风格和个性、思想和感情。但这又不是把作者的主观强加给对象,以至歪曲对象的面目。正因这样,掌握得好也就并不容易。
比较:是分辨事物的好方法。我们不妨比较一下苏轼和章楶这两首咏物词。
对于这两首词,前人的议论是有很大分歧的。晚清的王国维说:“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见《人间词话》)这种说法,代表了很大一部分评论家的意见。
宋人魏庆之说:“余以为质夫词中所谓‘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亦可谓曲尽杨花妙处。东坡所和虽高,恐未能及。”(见《诗人玉屑》卷廿一)他同那些不分青红皂白、不作具体分析而笼统下结论的看法是有区别的。
苏轼当然是文章能手。他知道咏物而被物象所束缚,就不能不陷于工匠似的死板刻画,何况在刻画方面,原作者章楶已经取得了相当高的成就,假如沿着这条路子去追赶他,显然是笨拙的,所以他才有意拔高一筹,让物象更多地染上人的主观色彩,更多地显示人的性情品格,于是杨花同人的感情就象是更加贴近了。
自然,就拿刻画物象来说,要刻画得出色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谓“栩栩如生”,其实包含两个内容:一是对于物象的准确捕捉,一是在这个基础之上注入作者的精神血肉。没有前者,后者便成为空架的虚幻;没有后者,前者又将失去活的生命,同样“栩栩”不起来。
从刻画物象去看,章楶也是一个高手。你看下面这几段描写:
“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那些轻飘飘的小家伙,他们打伙儿从树上蹦了下来,装出毫不在乎的神气,同在树梢头飘扬着的游丝作耍了一番,然后悄没声儿地溜进人家的院子里。看见人家把大门扇都关起来,他们就在院子里来回游荡,老是不肯停下来。
“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他们又爬到人家的阳台上,东一个西一个,在帘子前面窥探着动静,慢慢儿他们打算从帘子底下钻到里面去,冷不防给一阵微风撵了出去,翻了几个筋斗,却还是挨到帘前,硬要往里面钻。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他们终于钻进了人家的闺房,一个个粘在人家的衣服上面,硬赖下来不肯走了。
“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还有另外一些小家伙,打伙儿跳到人家床上去了,你拉我扯,滚成一团,变成一个个小球儿。滚了一回,却又拆开,又变成一个个小伶仃。他们还不肯就此罢休哩!
这样的几段描画,真是新鲜活跳,抵得上“栩栩如生”的评语,经得起反复寻味。我们岂能轻视这位章老先生!
在这样的对手面前,如今,苏东坡要去跨越他。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我们且看东坡怎样解决这个难题。
“似花还似非花”——这开头一句,就看出苏老先生立意要跳出物象之外。因为,说它既象花儿,却又不象花儿,那就非实行“抽象”不可。但又不是彻底“抽象”,因为还保留了那“似花”。
“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先用事实证明它那“非花”的一面:没有人会对它的“坠落”产生怜惜心情,任由它离开本家,在大路上随风飘泊。假如真个是花,就不致如此了。
“思量却是,无情有思”——挽回一笔:虽然是“非花”,不过仔细想来,“道是无情还有情”,所以又不完全是“非花”,它也有自己的情思。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索性进一步把杨花人格化,想象它是一位闺中少妇。在暮春的天气里,她因思念远人而柔肠萦结,因天气倦人而娇眼欲开还闭。有人说,柔肠是比喻柔弱的柳枝,娇眼是比喻柳叶的飞舞。看来并不如此。因为题目是杨花(柳絮),作者必须在这吃紧之处紧扣题目,否则便有文不对题的危险。不过苏东坡的主观色彩未免过分强烈了些,颇有离开物象,凭空捏合的嫌疑。到底柳絮如何“萦损柔肠”,又如何“因酣娇眼”,实在是不大好领会的。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这是顺着上面的想象下来的。这位少妇如今正在入梦,梦见自己去找寻夫婿,不料还在中途,就给可厌的黄莺儿吵醒了。虽然是暗用了唐诗人金昌绪的诗意,但形容柳絮随风飘荡、乍去还回、欲堕仍起的动态,却是颇为传神的。
以下,转入下片,作者索性撇开比喻,站出来抒发自己的感想。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上文说过“似花还似非花”,如今再从这层意思生发开去:杨花非花,所以不必怨恨飞尽;但是此花飞尽,却说明春光已逝,西园里的繁花从此纷纷飘零了,那却是很可惜的。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本来漫天飞舞的杨花,只下了一场雨,便一下子消失干净。到底它们到哪儿去了?只看见满池子细碎的浮萍。曾经听人说,“柳絮入水化为萍”,那么,这许多细碎的浮萍便是它们唯一留下的踪影么?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如果柳絮可以代表春天,看起来,春天的气息三分之二已经变成尘土,剩下的三分之一又变成流水,一去不回了。
这真可以说是超凡脱俗的笔墨。春天可以分为三份,各有各的去向。这又使人想起唐诗人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名句。“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想又何其确切。春天的踪影忽地无处可寻,难道不是已随同杨花化成尘土和流水么!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回应上文闺中少妇那一段。只有思妇和游子的眼泪,才如此地纷纷扬扬,无穷无尽;才能够陌上闺中,无所不在;也只有思妇游子的眼泪,才如此漫天盖地,葬送了大好春光!
至此,诗人以强烈的夸张,浓挚的情感,把全篇收束得异常饱满。
不知道读者的看法怎样,在我则认为,章楶那几段刻画,只要稍加一点形象的想象,就是一组生动活泼的“卡通”,比起东坡来实在并不见得逊色。
但是,从注入作者的情感的强度来说,东坡还是高了一头。英国湖畔诗人华兹华斯说过:“是情感给予动作和情节以重要性,而不是动作和情节给予情感以重要性。”东坡这篇和韵,正是以情感驱动对象的动作和情节,使后者显示其不平凡的意义的。这是东坡的高明之处。
在历史上,我国出现过无数的咏物诗词。如果要鉴别它们的精粗高下,除了看作者是否有章楶那样深入的捕捉物象的本领,还须看他是否有苏轼那种以情感为驭手,让骏马充分腾跃的本事——而后者是更为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