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曲赋文·华山女》原文与赏析

《诗词曲赋文·华山女》原文与赏析

韩 愈



街东街西讲佛经,撞钟吹螺闹宫庭,

广张罪福资诱胁,听众狎恰排浮萍。

黄衣道士亦讲说,座下寥落如明星。

华山女儿家奉道,欲驱异教归仙灵,

洗妆拭面着冠帔,白咽红颊长眉青,

遂来升座演真诀,观门不许人开扃。

不知谁人暗相报,訇然振动如雷霆。

扫除众寺人迹绝,骅骝塞路连辎軿。

观中人满坐观外,后至无地无由听。

抽钗脱钏解环佩,堆金叠玉光青荧。

天门贵人传诏召,六宫愿识师颜形。

玉皇颔首许归去,乘龙驾鹤来青冥。

豪家少年岂知道?来绕百匝脚不停。

云窗雾阁事慌惚,重重翠幔深金屏。

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



唐宪宗晚年,既好神仙,又崇佛。元和十三年十月,颁布求方士的诏书,得柳泌。十一月就任柳泌为台州《今浙江省内》刺史,因为柳泌说要到天如山才找得到灵草来炼长生药。谏官们以为自古以来,没有以方士作临民之官的。同时又有迎佛骨的事。韩愈既反对佛教,也反对道教。这是韩愈的一首排佛批道的诗。一说作于元和十一、二年,一说作于元和十四年,都没有提出可信的证据。从诗的内容来看,应是韩愈在长安城内看到的真实情况,有感而发。

全诗可以分为两大部分。以“座下寥落如明星”为界,以上属第一大部分,以下为第二大部分。第一大部分排佛第二大部分批道。

第一大部分又可分作制造声势,玩弄手法,取得效果,产生矛盾四个层次。

“街东街西讲佛经,撞钟吹螺闹宫庭”。这是制造声势。讲经为什么还要制造声势呢,为了招徕听众。

如所周知,佛经的文字是相当艰涩难懂的。为了让一般的读书人能够读懂,就不能不注、疏,解经。经过了注,疏、解之后,一般的读书人是可以读懂了,然而,那些所谓的愚夫愚妇却还是不懂。正如纪晓岚所说:“天下士大夫少而愚夫妇多,僧徒之所取给亦资于士大夫少,资于愚夫妇多”。这就不能不讲经。为了使“愚夫妇”听得能有兴趣,又不能不在讲经之中,加进一些迷信故事。久而久之,终于形成了一种固定的形式,这就是“俗讲”。《太平广记》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后魏未,嵩阳杜昌妻柳氏甚妒。有婢金荆,昌沐,令理发,柳氏截其双指。无何,柳被狐刺螫,指双落。又有一婢名玉莲,能唱歌,昌爱而叹其善,柳氏乃截其舌,后柳氏舌疮烂,事急,就稠禅师忏悔。禅师已先知。谓柳氏曰:“夫人为妒,前截婢指,已失指;又截婢舌,今又合断舌。悔过至心,乃可以免。”柳氏顶礼求哀,经七日,禅师令张口,咒之,有二蛇从口出,一尺以上,急咒之,

遂落地,舌亦平复。自是不复妒矣。像这样的俗讲极事,在《冥报记》、《冥报拾遗》和《灵怪集》中还很多。

正如同乡间艺人敲锣打鼓以招徕观众一样,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听讲,僧徒们“撞钟吹螺”,也是为了以广招徕。把钟声撞得越响,把螺声吹得越大,到的人就越多,自然招徕到的听众也就可能越多。所谓“闹宫庭”,是指声,声可以直达“宫庭”,形容喧闹声音之大,并不如某些人所说,是指十四年正月宪宗迎佛骨时事”。

“广张罪福资诱胁,是玩弄的手法。

避难趋福是一般人的一种共同心理。抓住这样的一种心理,僧徒们以信佛得福,不信佛罹祸祸为理由,来引诱,威胁群众。这还不是在玩弄手法吗?

“广张”是极力张扬。为了欺骗听众,僧徒们便极力张扬“罪福”。这既说明了僧徒们宣扬 “罪福” 时那种卖力的劲头,又说明了他们狡诈的用心。非常生动、形象。

僧徒们的引诱和威胁果然产生了作用“听众狎恰姚浮萍。听众之多,犹如密集在一起的浮萍。这就是效果。“狎恰,” 密集貌。

然而,矛盾也从而产生出来了,“黄衣道士亦讲说,座下寥落如明星”。把道教的听众都吸引走了。

听众也是道教徒们的衣食之源,把听众都吸引走了,也就等于断绝了道教徒们的衣食之源,这自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怎么办?斗争!怎么斗争?这就进入到第二大部分了。

和第一大部分相对应,第二大部分也可以分为四个层次:对策、手法、效果和结局。

为了招徕听众,佛教徒们又是“撞钟”又是 “吹螺”。道教徒们要想再把听众争取过来,没有更高明的办法,显然就不行了。怎么办呢?起用女色。“华山女儿家奉道,欲驱异教归仙灵。洗妆拭面着冠帔,白咽红颊长眉青”。这就是道教徒们用以对抗佛教徒们招徕听众的办法。

宗教本来是一种信仰,可是,道教徒们把自己的女信徒作为招徕听众的诱饵,而女信徒竟然也不惜牺牲自己的色相甘心作为诱饵。何其卑劣和无耻!然而,这就是宗教!“华山女儿家奉道”是说明作为诱饵的女色,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女信徒。在一句平淡无奇的叙述中,就把宗教的本质揭露无遗。

“欲驱异教归仙灵”,是动机。所以要利用自己的女信徒,把误入异教的芸芸众生们,回归到仙灵的怀抱中去。何其冠冕堂皇!然而,“仙灵”的力量竟然还没有女色的力量大,这不是讽刺吗?

然而,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 “洗妆拭面着冠帔,白咽红颊长眉青”,“着冠帔”,是戴上道冠、披上道服。这自然是讲经时所必须的,可为什么还要说 “洗妆拭面”呢?原来是为了敷粉,以便把脸和颈搽得白白的; 涂红,以便把颊染得艳艳的; 划眉,以便把眉划得长长的。不言而喻,这不是为了讲经,还是为了色相。

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为了招徕听众,佛教徒们又是 “撞钟”,又是 “吹螺”,其喧闹之声可以直达宫掖,声势是够大的。然而,道教徒们却反其道而行之,不声不响,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突然抬出了一位 “白咽红颊长眉青” 的美女,其招徕之力,远远超过了 “撞钟吹螺” 不是无声胜有声吗?

“遂来升座演真诀,观门不许人开扃。不知谁人暗相报,訇然振动如雷霆”。这是手法。

如同佛教徒一样,道教徒也是很懂得利用人的心理的。人们有一种好奇的心理: 越是秘密的东西,越是想看。正是抓住这样的一种心理状态,女道士 “遂来升座演真诀”,却把观门紧闭,不让人们去听。既然不让人们去听,悄不作声也就是了,却又出现了一个“不知谁人暗相报”。于是人们便像潮水般的蜂涌而至,其喧闹之声,訇然作响,犹如电闪雷鸣! 何等有吸引力!

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 “不知谁人暗相报”,明明是有意派遣出去的人,却伪装成“不知谁人”,明明是特意去传递消息的,却伪装 “暗相”的样子。手法又是何等的卑劣!

如此这般一番努力,效果果然不错:

“扫除众寺人迹绝,骅骝塞路连辎軿!《穆天子传》:“天子命驾八骏之乘,右服骅骝而左绿耳”。“骅骝”,就是马。《说文》: “軿车前衣,车后为辎”。辎軿,就是车。仕女道士的吸引之下,原来在寺里听佛教徒讲经的人一子都跑光了。道路被马堵塞,车辆一个连着一个,纷纷向道观集中,以至于 “观中人满坐观外,后至无地无由听”。这还不算,“抽钗说钏解环佩,堆金叠玉光青荧”。有人拔下头上的钗,有人脱掉手上的钏,有人解下身上的环佩,一会儿功夫,光泽耀眼炫目的金玉礼物堆成了一堆,更有甚者,连六官也被吸引动了,她们也想一睹女道士的丰彩,于是“天门贵人传诏召”女道士被接到宫中。“玉皇颔首许归去,乘龙驾鹤来青冥”。“玉皇”,又称玉皇大帝,是道教信奉的神主。颔首,是点头。为什么要点头?因为女道士有功。有什么功,很显然是赢得了成堆的金玉。于是乘龙驾鹤自天而降,干什么来了?“许归去”。接人归去。接什么人?是女道士?还是那些“抽钗脱钏解佩环”的人,可能二者兼而有之。因为不论是女道士,还是那些“抽钗脱钏解环佩”的人,都是应该被接引飞升的呵!战果辉煌,全胜而归。然而,这是为了信仰吗?

“豪家少年岂知道?来绕百匝脚不停。云窗雾阁事慌惚,重重翠幔深金屏。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是结局。

原来在那车水马龙的圣者之中,还混有一个“豪家少年”。“少年”虽属“豪家”,却不是去送钗、钏、环佩的,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为何物。那么,他不停脚的绕来绕去围着女道士转,又是为了什么呢?“云窗雾阁事慌惚,重重翠幔深金屏”。他在想重温那翠幔金屏之中,和女道士共度过的那种慌兮惚兮的生活。然而,“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这可以作两种理解:一种是指“豪家少年”,一种是指女道士。二说虽都可以讲得通,不过,以后说更为切近。就是说,对于“来绕百匝脚不停”的“豪家少年”,女道士也是一往情深的。“梯难攀”和“俗缘重”,厌恶什么,向往什么不是非常清楚的么?只是由身不由己,只好青鸟传情,对情郎频频丁宁而已。一场骗局,至此彻底戳穿。

宗教,说到底是欺骗。生活在一千多年前的韩愈,对于宗教的欺骗本质认识得如此清楚,揭露得知此深刻,不能说不是难能可贵的。

李唐王朝,几乎所有的皇帝都佞佛。因此,佛教在社会上有很大势力。道教徒尊奉李聃为其始祖,而李唐王朝又自命是李聃的后代。因此,道教在社会上的势力也不小。然而,佛、道二教又都想赢得独尊的地位,因此,他们之间的矛盾也很大。有矛盾就有斗争,在《华山女》中,韩愈以生动的笔触,形象在再现了当年佛、道二教的斗争情况,使我们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堪称传神妙笔。

没有烘托,没有渲染,基本上用的是白描手法,在平铺直叙的过程中,揭露了宗教的欺骗本质,正是此诗意义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