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中淑女 [法国]西蒙·波娃》读后感

【作品提要】

我生于巴黎一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是律师,有深厚的文化素养,母亲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有严格的传统道德观。母亲对女儿管教很严格,她指导我和妹妹学习,带我们做礼拜,我受到典型的淑女教育。

5岁时我进教会学校上学,在读书中找到很大的乐趣,后来开始尝试写作。我确信自己的独特性,并决心成为一名作家。17岁我考入巴黎第三大学索本大学。父亲虽然对女性抱着传统的看法,却鼓励我大学毕业后参加教师资格考试,做一名具有独立地位的高中女教师。

我朦胧地爱上了儿时的玩伴——表兄雅克,他对我也表现出特别亲切的态度,但从未表白。在准备哲学教师资格考试时,我常和萨特等人共同学习。最后萨特和我获得笔试的前两名,此后我一直与萨特在一起。我就要脱离家庭,开始真正的自由生活。

【作品选录】

我不再能支配这个世界: 我自弃于物外,置身于路人冷漠的眼光中。正因为如此,那时我对乡村具有一种神奇的挚爱。当我抵达梅里尼亚克时,围墙已经倒塌,视野一下开阔了许多,我站在那里,沉浸在无限的宇宙之中,我感到在我眼皮上那照耀万物的阳光此时只轻抚我一人。风在白杨的周围团团旋转着,它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动着空间,我随风盘旋,也没有离开脚下的土地,就到了大地的边缘。当月亮冉冉升上夜空时,我觉得自己与同样沐浴在光辉之下的遥远城市、沙漠、海洋、乡村互相沟通了。我的心灵不再空虚,我不再漫无目的地发呆,我只感受到黑麦涌动发出的气息,来自南方的浓热气浪,无数个黄昏的震颤,以及灌木丛那熟悉的气味。我在觉得步履沉重的同时,又仿佛升华在空气之中,变得无边无垠了。

我的人生经历是短促的,我缺乏良好的观察力和适当的语汇能力。大自然显示给我许多存在的方式,它们是看得见的、可触觉的,而我的存在方式就不一样。看着橡树高高地从人工的花园中突出来,我羡慕它的孤傲,也感伤自己和那一小丛草拥有同样的孤独。我学会了观察纯真的早晨、忧伤的黄昏以及胜利和衰落、更生。总有一天,我体内的某些东西将和金银花的香味融合。每天晚上,我都坐在同样的灌木丛中,注视着发蓝的蒙纳迪里河水荡漾着微波。每个晚上,太阳都沉落在同样的山丘后头,但是那红色、粉红色、大红色、绛红色、紫红色永不互相重叠。在那永恒不变的草原上,从黎明到夜晚永远呢喃着一个新的生活。在变幻无常的蓝天面前,永恒总是从生活常轨中显现出来的,逝者如斯也不一定就是对真实自我的否定。

我再度成了仅有的、独一无二的人,我觉得我的存在不是多余的,只有在我目力所及的时候,山毛榉的红色才能和西洋杉的蓝色、白杨的银色互相融合。当我离去时,景色消失了,它不再为任何人而存在,它一点也不存在了。

这里给了我远比巴黎更生动、丰富的感觉,乡下的生活才使我觉得上帝是存在于我的周围。巴黎的众多人群和建筑物隔开了我与上帝的接触,我在这儿看到混沌中腾升出来的草木和云彩,它们身上印着上帝的形影。我越是靠近大地,就越是和他亲近,每次的散步都是一种崇拜的行为。他的权力并没有剥夺我的主权,他以他的方式,也就是说以绝对的方式创造万物。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上帝需要以我的眼光去证明树木的颜色。如果不通过我的身体,一个纯粹的精神怎能证实太阳的炽热、露水的清凉呢?他为人类创造了大地,人类的存在就是为大地的优美作见证。我不时依稀感到他赋予我的使命。他不但没有剥夺我的权力,反而确认我的权力,如果我不在场,万物将沉落在一个黑暗的睡谷中。在唤醒万物的同时,我履行了我最神圣的职责,然而冷漠疏忽的大人们却背叛了上帝的旨意。早晨,当我跨越白色的栏栅而奔向草地时,那正是上帝亲自在召唤着我,他满意地看着我注视着他特意为我的眼光而创造的大地。

只有当饥饿煎熬着我,我倦于阅读和沉思时,我才不情愿地移动身子,回到那闭锁着的空间和大人们僵化的时间里。那是在拉格里雷尔时,一天晚上我达到浑然忘我的境界。我在池塘畔读圣弗朗西斯在阿西西生活的故事,直到傍晚时,我才把书合起来,躺在草地上,注视着月亮。它的光芒沐浴着夜露中宛如翁布里亚的美景,这时的柔和气氛令我惊异,我真想捕捉住那飞翔着的月亮,用文字把她固定在纸面上。我自认为还有其他的机会,能把她拦住: 我附依在大地上,眼睛盯住天空。当我推开台球室的大门时,人们刚刚用完晚餐,一阵嘈杂声传出来,我父亲正大声地坚持他的观点。我母亲命令我明天不得跨出园子一步,算是对我的惩罚。我不敢公然地反抗。我本来可以坐在草地上度过一整天,或是一册在手,内心愤怒着在小径上跨着大步。在那儿,池塘的水起了波纹然后又平静下来,炎热的阳光不久又变得柔和。现在不让我出去了,天地少了我,少了一个见证,那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如果天色不好,下起雨来,或者又有什么别的意外使我无法到外面去,我恰好可以就势接受母亲的命令,但这些都没有,我束手无策,我发现自己以前的反抗似乎是徒劳的,现在,一句偶尔说出的话,一个随便的命令便可以阻止我,使我无法去获得喜悦和充实。不论怎样,这是世界和我共同的挫折,同时又不能帮助任何人。所幸的是,我没有再受到这样的困窘,大体说来,我只要在吃饭时能准时回来,就被允许有一些时间自由支配自己。

在巴黎的博物馆里,有时我会把沉思的喜悦和烦恼混起来,我在乡间的假期使我免除了这一点,现在我至少已经知道了假装的钦慕和真挚的感动之间的区别。我也知道,若要深入事物的秘密之中,首先必须参与它们。我有着贪婪的好奇心,我相信事物一经我认识便被我所拥有,而实际我所谓的认识不过是肤浅的一瞥而已。但是,为了熟悉乡下的某一角落,我会日复一日地在人们踏过的路上踯躅着,我在一棵树下停留许久,气流的每一个最小震颤和秋天色彩的每一分变化都令我感动。

我不太情愿地回到巴黎,从那儿的阳台上看出去,所看到的只是屋顶,天空被切割成几何图形,与乡间相比,空气不再留芳,也不抚慰人心,它充斥着那儿混乱的空间,路上的声音也从不向我表达什么。我站在阳台上,内心感到一阵空虚,不久便泪水盈眶了。

在巴黎,我再度陷入大人们的控制下,我继续毫无选择地接受他们对世界的评说,人们无法想象有比我接受的教育更学院化的。学生手册、书本、功课、谈话等交织在一起,人们甚至从没让我聆听过从远处悄悄传过来的钟楼的另一种声音。

我像她一样,今后要生活在孤独中,这种孤独不是一种不名誉的特征,而是一种鹤立鸡群的象征。我并不打算孤独而死,透过这位女主角,我把自己和作者等同起来,有一天会出现一位少女,那就是另一个我,我将把我的经历写成一本含泪的小说。

我很早就决定把我的生活奉献给智慧的工作,扎扎以一种挑衅的口吻嘲笑我:“妈妈生九个孩子,写书也是这样。”对这两种命运,我认为无法以共同的尺度来衡量。生小孩,每个人都有机会,那是永无止境地重复的烦人的循环,而学者、艺术家、作家、思想家则创造出另一个光明快乐的世界,在那儿,一切皆有存在的意义。那个世界的生活正是我所希望的,我下决心要在那个世界获一席之地。当我拒绝上天时,我尘世间的野心便显露出来了: 我必须出人头地。我躺在小草地上,观察着与我视点等齐的小草的起伏,这些嫩草全是一样的,无声地淹没在小丛林中,这是无知和相当于死亡的冷漠的无限重复。我把视线射向橡树,它独自驾驭景色,没有同类,我将以它为楷模。

我为什么要选择写作呢?还是个小孩时,我并没把笔下拙劣的字当真,我真正关心的是去认识。我喜欢使用法文写作,但是教师们指责我矫揉造作的文风,这使我怀疑自身的天分。十五岁时,我在一位朋友的手册上写出描绘我人格的爱好和理想,题目是:“你将来想成为什么?”我一口气地回答道:“成为著名的作家。”涉及到我喜爱的音乐家和我喜爱的花朵时,我会杜撰出多少有点矫揉造作的爱好来,但无论如何在这方面我毫不犹豫,我摈弃了其他一切,走定了这条道路。

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崇拜作家,我父亲把他们放在学者、哲学家、教授之上,我也深深为他们的名气所降服,他们的名字广泛地被人知晓,而不像一位专家的著作只和少数人有关。普通大众都看小说,小说对想象力和心灵都有影响,小说使作者赢得最普遍和最切近的名声。作为一个女人,这样的巅峰比较易于攀登,最有名的女性同胞都是在文学上大放异彩的。此外,我有和别人沟通的兴趣,我在朋友的手册上说自己最喜欢的娱乐是读书和谈话。我很健谈,常把一天中令我感到惊异的事情叙述出来,至少我试着这样做。我害怕夜晚和遗忘,凡是我所看过、感觉过、喜欢过的东西,都能免于被弃于沉寂中。当我被月光的美所感动时,便期待握有一支笔和纸张,而且也知道怎样使用它们。十五岁时,我喜读书信、日记,例如欧仁妮·德盖兰的日记。我也明白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都不是远离生活的事物,它们只不过用各自的方式表达了生活的理想。

如果说以前我希望成为女教师,那是因为我梦想自己是自己的主人,现在我又想文学允许我去实现这个誓愿,它以不朽为我补偿失落的永恒,上帝不再存在,但我可以用文学去点燃许多心灵。在描述以我的经历为题材的小说时,我会再度创造自己,进一步证实我的存在。我为人们服务,还有什么是比书籍更好的给人们的礼物呢?我对自己和别人都感兴趣;我接受我的“化身”,但我不愿抛弃我的一般的人性。我的计划是成为一个排解一切事物的作家。它满足了我在过去十五年里一直表露出的所有志向。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学年结束的时候,我、扎扎和其他同学到布洛涅树林划过几次船。我看到在小路上有一对情侣在散步,男孩子的手轻轻地放在女孩身上。我顿时被感动了,幻想着我和一只亲切地放在我肩上而几乎没有重量的手共同迈向人生,那只手是如此充实,以至于我永远不再感到孤独。那情形一定是温柔无比的,我默想着一句话:“两个结合的个体。”那个人是谁呢?和我太亲切的妹妹不可能,而离我太远的扎扎也无法令我感到生命的全部意义。以后,我在书房读书时常会暗暗自问:“我会遇到为我而存在着的男人吗?”可惜书本并没有提供任何答案或是可比拟的典型。我觉得自己和马塞勒·蒂安拉的女主角埃莱十分接近,“埃莱,像你这样的女孩,是作为英雄的伴侣而降生的!”她的父亲对她说。这个预言激动过我,但是,我发现埃莱最后结婚的对象是个留着胡子的红头发传教士,颇觉失望。对于我自己未来的丈夫,我无法描绘出任何特点,但是我对我们的关系却意识得十分清楚,我必须强烈地爱慕他。就像我需要其他方面一样,我也十分需要这一方面。被选中的男人必须像扎扎一样对我有极大影响,如同深深烙在我心上的印记,否则我将自问:“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另外一个人呢?”真正的爱情不允许这个问题的存在。我盼望有一天,一个男人以他的智慧、文化涵养和权威来征服我。

我认为爱情也牵涉到尊重和协调,扎扎却有不同看法,她说:“如果一个男人具有悟性和想象力,如果他是位艺术家和诗人,那么即使他不那么有学识,甚至智慧平平也没多大关系。”我反对道:“那么这样一来,他们便无法互相交谈了!”一位画家、音乐家将无法了解我,我会有不被了解的地方。我希望丈夫和妻子之间一切都是共同的,每个人都必须在对方面前履行就像我昔日忠于上帝般的见证的职责。只有这样,才能区别爱人和喜欢者,如果我遇到比我更完美、和我同类型、而且同我很合得来的男人,我才会嫁给他。

我为什么要求他比我更强呢?我并不打算在他身上寻找父亲的影子,我珍视自己的独立性,我将从事另一种职业——写作。我要有我个人的生活,从未考虑过成为男人的伴侣,我们将是一对伴侣。不过,我对我们这一对伴侣的看法会受到我对父亲的情感的影响,我的教育、文化和社会观念都使我深信男人比女人优越。扎扎怀疑这个观点,因为她喜欢她母亲远胜过喜欢父亲,我的情况则恰恰相反,父亲的威信加强了这个观念,正是部分地靠着这方面观念的帮助,我才建立了自己的信念和追求。男人是一些特殊的社会分子,在出生时便享有大量特权,如果一个男人无法全面胜过我,我会认为自己则相对地比他强得多,为了表现出他和我同等,他必须比我更优越。

另一方面,当我全面地自我认识时,发现自己仍处在进步之中。我有着不断进取的雄心,被我选中的男人从外表上看,应该是一个完美的人,为了使他永远能够了解我,他应该是从一开始就具有尽管是初初看来只是某种希望的完善。他很快便能成为我理想中堪称我表率的人,能够远胜于我。当然,我会小心地使我俩之间不会有太大的距离,我不允许自己无法理解他的思想或是不了解他的事业,爱情必须有助于我做到这一点。我设想的情景,是仿佛在登山时,那比我更灵活、更强壮的伴侣帮我步步攀高。我显得比较贪心而不怎么慷慨,我渴望接受而不是施与。如果我必须拖着一个落后者,我会由于不支而憔悴,在这种情况下,独身比结婚更令人可取。共同的生活必须能促进而不是对抗我的基本计划,我命里注定的男人应该既不比我弱小,也不过分强大,而是应具有相当的卓越来担保我的生存。这以后的两三年里,我的梦想都围绕着上述的构想,我并且赋予它某种既定的重要性。

第二天,我走向索本大学,我的心焦虑得狂跳。在大门口碰上萨特,我、尼桑和萨特都通过了笔试。埃尔博没有通过。正是在那个晚上他离开了巴黎,没有来向我告别。他写给萨特一封快信,告诉萨特他走了,并写道:“给海狸最良好的祝愿,祝她幸福。”一周后他又重新出现了,但只待了一天。他带我去巴尔扎克酒店。“你要什么?”他问我,接着又说:“在以往的好日子里,总是柠檬汁。”我说:“往昔的好日子与我们同在。”他笑着说:“那正是我希望你说的。”但我们都知道,那不是真话。

“从今以后,我将负责保护你,”当萨特把我通过了笔试的消息带给我时,他对我这样说。他对女性的友谊很有兴趣。我第一次在索本大学看见他时,他戴着一顶帽子,兴致勃勃地和一位我觉得十分难看、个子高大的女学生在一起交谈。不久他就讨厌她了,而他又和另外一位长得相当漂亮的女学生交上了朋友,但她显得盛气凌人,不久就和萨特吵翻了。当埃尔博向他介绍我的时候,他想要马上和我结识,现在他很高兴能留住我了,从我这方面来说,我开始感到,没有陪伴他度过的时间都是浪费了的时间。在口试的那半个月里,除了睡觉之外,我们几乎没有离开过。我们一起去索本大学参加考试,听同学们谈考试的情况。我们和尼桑夫妇一块儿外出。我们和阿隆、波利契尔去巴尔扎克酒店喝一杯,前者正在梅特奥洛吉卡气象局服兵役,后者现在已经加入了共产党。但是,我们一般两人一起外出。在塞纳河畔的旧书摊上,萨特为我买了《帕德兰》和《法托马》等几本书,他喜欢这几本书远胜过里维埃和富尼埃。晚上,他带我去电影院看西部片,我带着一个初学者的全部热情观看这些影片,因为到那时为止,我的主要兴趣在写意电影和艺术电影上。我们坐在露天咖啡馆一谈好几个小时,或是在“法尔斯塔夫”喝鸡尾酒。

这是我的生活中第一次感到在智慧上低人一等。比我年长的加利克、诺迪埃给我印象较深,但他们的优势比较遥远和模糊,我没有机会和他们相比。但现在我每天都和萨特较量,我在讨论中够不上他那个层次。有一天早上,我在卢森堡公园靠近梅迪西喷泉处向他描述人的多元道德,这是我编造的,目的是迁就那些我喜爱但并不愿模仿的人。他马上就把它批倒了。我坚持着我的体系,因为它允许我的心灵去仲裁善和恶。我和他争吵了三小时,最后我承认我失败了。此外我认识到,在我们的讨论过程中,我的许多观点仅仅建立在偏见、不真诚、或是仓猝形成的概念上,以致我的理由有错,我的观点站不住脚。我困窘地在日记中写道:“我不再确信我所想的,也不能说我都思考过了。”我一点自尊心也没有了。我十分好奇,但不自傲,我比较喜欢学习,但不爱出风头。不过,经过许多年的高傲孤独后,我发现自己并不是独一无二的,不过是许多人中间的一个,而决不是第一人,我突然无法确定自己真正的能力,这真非同小可。萨特不是唯一迫使我变得谦虚的一位,尼桑以及波利契尔等人都远远胜过我。我曾加倍努力准备竞争考试,他们的文化基础比我牢固,他们熟悉一大堆我不知道的新鲜事物,他们也习惯于讨论,而我缺少方法和方向。对我来说,理性世界是一个我暗中摸索的思想大杂烩,对他们来说,研究和追求大多有明确的方向。他们之间有重要的思想分歧,人们指责那种过于趋同布兰斯维克的唯心主义。但是,他们获得的结果——上帝不存在,比我更彻底,而且把哲学从天上引到了尘世来。他们使我敬畏的是,他们对将来要写的书都有详细的主意。我迷迷糊糊地继续宣称:“我要叙述一切。”那是太多也是太少了。我警觉地发现,写小说会产生我不曾怀疑过的无数问题。

但是,我并不灰心丧气,我突然感到前途比我估计到的还要困难,但它也变得比较真实,比较确定。我看不见不确定的可能性了,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清晰的活动领域,包括一切问题: 艰苦的工作、物质条件、仪器设备,以及各种阻力曲折。我不再询问自己: 我应该做什么?一切事情都等着我去做,一切事情我从前都希望做: 抨击错误的东西,寻求真理,向世界叙述它,阐述它,或许有助于改变这个世界。为了坚持到底,我需要时间和努力,如果它意味着只保持我所作出的诺言的一小部分的话,但是那并不使我害怕。一切都还没有着手,但一切又都是有希望完成的。

接着我获得了一个很好的机会,我突然不必独自一人面向未来了。直到那时,我所喜欢的男人——雅克,还有差强人意的埃尔博和我都不属于同一类。他们是孤立的、易变的、言行相当不连贯,具有一种不祥的魅力,要毫无保留地和他们打交道是不可能的。萨特完全符合我十五岁时渴求的梦中伴侣。因为他的存在,我的爱好变得愈加强烈,和他在一起,我们能分享一切。当我在八月初要离开他时,我知道他决不会走出我的生活。

(谭健等译)

【赏析】

《闺中淑女》又名《一个循规蹈矩的少女的回忆》,是西蒙·波娃(即波伏瓦)四卷本回忆录的第一部,时间背景始于1908年主人公出生,终于1929年作者大学毕业后与萨特结识,并通过教师资格考试,迈向自由独立的生活。

题名为“循规蹈矩的少女或闺中淑女”,因为波娃在独立生活前一直住在父母家中,被父母亲的传统观念牢牢地束缚着。孩提时,母亲带着她和妹妹每天虔诚地做晨祷和晚祷,陪同她们一起去学校听课。在波娃青春期之前,母亲严格地控制女儿阅读的书籍,以免她从书中得到任何性爱的暗示。甚至在波娃大学期间,她也不能不经母亲许可而随便外出,即使外出也必须按时回家。波娃在行为上服从于学校、家庭的规矩和条约,但在思想上却始终具有独立和反抗的意识,并发展成叛逆的性格。一旦独立生活,她的行为立即与过去判若两人。

很小的时候,波娃就表现出很强的自我意识。她对大人们加于她的种种规矩感到不平,不愿受制于人,并开始在思想上探索个体的自由。5岁入学时她异常开心,拥有自己生活的想法让她陶醉。她将拥有自己的书包,自己的书本,每天的日程由自己安排,她为开始小学生涯感到庆幸。随着年龄的增长,波娃越来越意识到自我的独特,她确信自己与众不同,具有超群的才能,将来一定能成为某种人物,做出非凡的事业,实现自我的价值。她不愿做一棵平凡的小草,淹没在草丛中,而要做高大的橡树,独自成为风景。因为自傲,她常常觉得孤独,但孤独同样显出自身的优越。强烈的自我意识直接影响了波娃日后对婚姻家庭的看法,她无法容忍一个驾驭她的丈夫,也无法想象自己将成为一个为无数枯燥事务而操劳的母亲。在幼年对未来的设想中,波娃就拒绝生小孩,拒绝任何迫使她的自我产生奴性的东西。

伴随强烈的自我意识,波娃很早就对死亡,对生命的短暂和时间的流逝产生了强烈的感受。在她与父母妹妹一家四口的温馨生活中,她忧郁地想到,有一天,她生命中的这段时期将要结束。她更困扰于宇宙中的生命问题,并苦恼地认识到: 在她出生前,世上的一切都已发生过,而她根本不存在;从她出生前的黑暗和沉默中波娃预感到未来死亡的沉寂,那个巨大的深渊使她惊恐万状。死亡已在腐蚀她的生命,而日常生活的单调乏味更使她烦闷: 没有变化,没有奇遇,没有爱情,心中的愿望总是不能实现。时间在死气沉沉中蹉跎,而那是她生命中最好的年华。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无可名状的厌烦压迫着她,她贪婪地想要比别人更加炽烈地燃烧自己。

正是由于这种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对死亡、生命的认识,波娃在结识萨特后走向了存在主义,因为存在主义在荒诞的世界中突出自我的选择,自我的自由和责任。对于波娃来说,她从小就对自我与责任做出了选择,那就是写作。生活只是无止境地制造恼人的重复,而作家、艺术家则创造出一个光明的世界,那个世界的存在才是有意义的,她下决心要在那个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对自我的肯定使她一定要出人头地,而对一个女性来说,写作是一条易于攀登的山路,一个成功的作家将会赢得普遍的声名。她要去写一部作品,在作品中表达她自己,任何情况都不能阻止她写作的决心。

作为女权主义代表人物,波娃在作品中自然写到了自身性意识的萌动和对爱情的渴望。12岁时,她偷偷看了母亲禁止她看的小说书中对性爱的描绘,对自己的身体充满困惑和兴趣,她开始想象男人紧贴她身体的感觉,她渴望男人的手抚摸她的身体。17岁高中毕业那年,她对表兄雅克产生了爱慕之情,每次见到他回来,她把头靠在枕头上泪水盈眶,内心满是狂喜。但是雅克玩世不恭、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态度注定了这场爱恋不会有任何结果。波娃希望能遇上一个男人,以他的智慧、文化涵养和权威来征服她,与她分享思想和学业的兴趣,值得她用理智和情感去强烈地爱他。

终于波娃遇上了萨特,为准备哲学教师资格考试,她去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听哲学课,加入了萨特的小圈子,共同为考试作准备。经过多少年的自傲孤独之后,波娃发现她并不是完全独一无二的,有人和她一样优秀,甚至更胜于她。她一直期待一个思想激进且不受陈规约束的同伴来引导自己,萨特正是这样的同伴。他们在很多方面都很相似,对很多问题有着共同的看法。最重要的是萨特也一心投身于写作,并且比她更热衷,把写作当作他生活最主要的目的。认识萨特可以说是波娃生命的转折点,她说过,一生最大的成功,便是与萨特相识。萨特完全符合她15岁时对梦中伴侣的想象,他的存在给予她面对生活的热情和勇气,从此她在这个世界上不再孤独。他们在一起时,真正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他们一生再也不能分开。

这部自传写于1958年,是作者在50岁时对她人生最初20年的回忆,也是存在主义者波娃在吞噬自己的时间和空无中拯救自己的一种努力。在这本自传中,最引人入胜的是少女心智成长的过程,还有她与萨特相识的经历。波娃用真诚的笔触描写了一个聪明少女的热情、不屈的心灵和对幸福的追求,生动地复活了一位非凡女性在少女时期的经验和心理,揭示了一个在中产阶级价值体系中成长起来的女孩对传统观念的反叛和挑战。波娃坦诚而严谨地对内心世界的自我进行暴露和剖析,她相信,一个人诚实地展现自我时,他人会从与自身的联系中得到启发。波娃对少女经历的回忆能强烈地震撼人们的心灵: 女性,或每个平常的年轻人,都可以凭借自己的才能与意志去选择和开创美好充实的人生,从而决定一个人在社会中的角色。这就是波娃自传最大的意义和价值。

(周凌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