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戈拉的挚友毕诺业在一次偶发事件中结识了帕瑞什先生一家,并对其养女苏查丽妲产生好感,因帕瑞什先生一家信奉梵教,戈拉怕他走入“迷途”,于是穿着正统印度教徒服装来到帕瑞什先生家“拯救”朋友。他的这身装束和傲慢的态度引起了苏查丽妲和妹妹罗丽妲的反感。他与自命为梵社重要人物的哈兰进行了一场针锋相对的论战: 哈兰辱骂那些不学习英国人生活方式的印度教徒,戈拉鞭笞他崇洋媚外,并表现出了强烈的爱国主义热情。这使他赢得了苏查丽妲的好感。罗丽妲虽然对毕诺业有好感,但是她觉得毕诺业总是戈拉的传声筒,没有自己的思想,所以决心帮毕诺业摆脱戈拉的阴影。她用激将法使毕诺业同意参加将在英国县长家上演的农业庆祝会的表演。另一边,戈拉在与苏查丽妲的又一次长篇大论的谈话之后,实际上已经爱上了这位温婉的姑娘,但他自己却不知道个中原因,只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为了平复自己的思想和情绪,他决定去农村徒步旅行,了解印度人的生活。在帮助被警察乱打的学生时,同学生们一起被捕,但他拒绝保释,甘愿与这些被洋人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的异教徒和印度教低种姓的人一同坐牢。毕诺业得知戈拉被无理逮捕之后义愤填膺,拒绝参加当晚为县长准备的演出,只身前往码头准备回家,没想到在开船的前一刻遇到了也准备乘船回家的罗丽妲。结果,罗丽妲与毕诺业单独乘船回加尔各答的事情被哈兰拿来大肆宣扬,他想利用此事降服倔强的罗丽妲,却没想到此事反而促成了两人的婚事。戈拉获释之后,决定举行赎罪仪式来维护正统印度教的尊严,但就在仪式即将开始的时候,戈拉被告知父亲病危,于是匆忙赶回家中,不想却得知惊人的事实: 自己其实并非印度人,而是爱尔兰人的后裔,被善良的安楠达摩依收为养子。戈拉得知自己的身世,感到异常轻松,立即跑到帕瑞什先生家,告诉他和苏查丽妲: 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印度人了,在他身上不再有教派之间的对立了。他和苏查丽妲终于手拉着手一起向帕瑞什先生行礼。
【作品选录】
戈拉把那张纸交到哈里摩希妮的手里之后,心里觉得就像是给苏查丽妲写了一封绝交信。但是单单写一张契约或文件,事情并不能就此结束。他的心并没有同意。虽然戈拉用意志的力量强迫自己在纸上签了字,他的心却拒绝签字作证——它始终不肯服从指挥。真的,它叛逆到如此地步,当天晚上戈拉差一点就决定跑去见苏查丽妲了!不过他刚要动身,便听见附近教堂的钟敲响了十点。他猛然醒悟,现在去拜访人实在是太晚了。在这之后,他睁大眼睛躺在床上听着每一点钟的报时钟声,因为他那天晚上始终没去那所花园住宅。他派人送去一封信说他早晨再去。
第二天早晨,他到河边花园那边去了,可是促使他决心要行涤罪礼的那股子劲儿和纯洁的心境都到哪儿去了呢?
许多梵学家都已经来了,还有一些预计也要来。戈拉热烈地欢迎他们,他们一个个也用最夸张的言词再三赞美戈拉对这不朽的宗教的坚定信心。
花园里边逐渐忙乱起来了。戈拉东奔西走,指挥一切。可是在这一切忙忙乱乱、吵吵闹闹的工作当中,只有一个念头从他心的深处涌现出来,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地出现。仿佛有人不停地跟他说:“你错了!你错了!”这时他没有时间去仔细思索,找出错在哪里——但又无法压下心中这种强烈的感情。
在举行涤罪礼的这一切规模宏大的安排中,好像有一个敌人,藏在他的心田里,反对他说:“你错了!”这错误不是触犯了教规和法律,不是违反了圣书,也不是不合宗教惯例——这是在他自己身上犯下的一个错误。因此戈拉以整个心灵反对这一切举行仪式的准备工作。
开始的时间快到了。举行仪式的地方已经搭好天篷,围上竹栏杆。戈拉在恒河洗完澡,正在换衣服的时候,观众中显然发生了一阵骚动。一种不安的情绪仿佛正在向四面传播。最后,阿比纳什惊慌失措地来到戈拉面前说:“你家里刚刚送信来说克里什纳达雅尔先生病得很重。他派了车子来,叫你马上回家。”
戈拉立刻就动身了。阿比纳什要陪他去,他说:“不,你要留下来招待客人,你也离开是不行的。”
他走进克里什纳达雅尔的屋子时,看见他躺在床上,安楠达摩依在轻轻替他按摩脚。戈拉着急地看着他们两个人,直到克里什纳达雅尔示意叫他坐在一张为他摆好了的椅子上。
“爹的情况怎么样?”戈拉坐下之后问他母亲说。
“他稍微好了一些,”安楠达摩依回答,“已经派人去请外国大夫了。”
屋子里还有萨茜穆克希和一个仆人。克里什纳达雅尔做了一个手势叫他们出去。他看见屋子里没有别人了,便默默地看着安楠达摩依的脸,然后转过头,用微弱的声音对戈拉说:“我的日子到了,有一件我瞒了你这样久的事,在我死之前,一定要告诉你,否则我心里得不到安宁。”
戈拉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他默默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长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后来克里什纳达雅尔接着说下去:“那时,我不尊重自己的社会——这是我铸成大错的原因。错误一旦犯下,就只好错下去了。”说到这儿,他又停下了。戈拉也一声不响地坐着,没有提出什么问题。
“我原以为永远没有必要让你知道,”克里什纳达雅尔接着说,“以为事情可以永远这样下去。可是现在我看出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死之后,你怎么能参加我的丧礼呢?”
显然,克里什纳达雅尔是因为想到这种情况才担心起来的。
戈拉急于要知道真相,便用询问的眼光转向安楠达摩依问道:“妈妈,请您告诉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没有权利参加爹的丧礼吗?”
安楠达摩依一直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可是听到戈拉的问题,她抬起头,坚定地凝视着戈拉的眼睛说:“没有,我的孩子,你没有这个权利。”
“那么,我不是他的儿子吗?”戈拉吃了一惊,问道。
“不是。”安楠达摩依回答。
戈拉用火山爆发般的爆炸力提出第二个问题:“妈妈,难道您也不是我的亲妈?”
安楠达摩依的心几乎都要碎了,她用欲哭无泪的干巴巴的声音说:“戈拉,我的孩子,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能生育,不过你是我的儿子,比我亲生的还要亲。”
“那么,您是从哪儿把我抱来的呢?”戈拉又转过头去问克里什纳达雅尔。
“事情发生在印度士兵大起义的时候,”克里什纳达雅尔说,“那时,我们住在埃达瓦。你的母亲因为害怕英印军里边的印度兵,在一天晚上,躲到我们家避难。你的父亲前一天就战死了,他的名字……”
“没有必要提他的名字!”戈拉吼道,“我不想知道。”
克里什纳达雅尔看见戈拉这样激动,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把话刹住了,只是补充说:“他是一个爱尔兰人。当天晚上你母亲生下你之后也去世了。从那天起,你就一直住在我们家里。”
霎时间,戈拉觉得他的一生就像是一个离奇的梦。从童年起,他就赖以建立生活的那个基础,现在碎成粉末了。现在他简直搞不清他是谁,也搞不清他在哪儿。他所谓的过去好像全是空的,他迫切期待了那么久的、光明的未来也消失得无踪无影了。他觉得自己像是荷叶上的一滴露水,只存在了一会儿。他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家乡,没有国籍,没有门第,甚至连神都没有。给他留下来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一片无边的空虚。他能抓住什么呢?他能做什么?能从什么地方重新开始生活?能朝哪一个方向看?又能从哪儿每天收集他的新工作所需要的材料呢?戈拉置身在这一片虚无缥缈之中,分不清东南西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别人见了他脸上的这副表情,也不忍心再说什么了。
这时,一位孟加拉医生陪同那位英国大夫来了。大夫对戈拉和病人发生同样的兴趣,他看着戈拉,心里感到很纳闷儿,不知道这个古怪的年轻人到底是谁。因为戈拉的额头上还有那颗用恒河泥土点的圣痣,身上还穿着在恒河沐浴之后换上的绸衣。他没有穿衬衫,魁梧的身体从披在肩上的短小的晨衣里露了出来。
在这以前,戈拉无论什么时候看见英国人,都会感到一种出于本能的厌恶。可是今天,大夫在检查病人的时候,戈拉却特别亲切地看着他,并且反复地问自己:“在这里和我关系最密切的难道竟是这个人吗?”
大夫询问并检查过病人之后说:“唔,我看不出有什么严重的症状。脉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各个器官也没有什么问题。只需要注意一点,症状就没有理由会重新出现。”
大夫走了之后,戈拉默默地站了起来,准备走出屋子。安楠达摩依在大夫来的时候,原是待在隔壁房间里的,这时跑过来,抓住戈拉的一只手,激动地说:“戈拉,我的好孩子,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因为那样会让我心碎的。”
“您们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告诉我呢?”戈拉问道,“告诉我也不会有什么害处呀。”
“我的孩子,”安楠达摩依说,把一切责任都担在自己肩上,“因为怕失掉你,我犯了这个罪过。如果最后这事还是要发生,如果今天你离开了我,我谁也不怪,只能怪我自己,戈拉,不过那样,我就活不成了,我的宝贝!”
“妈妈!”戈拉回答的只有这一声妈妈,可是安楠达摩依听到他喊出这两个字,一直强忍住的泪水就一下子涌出来了。
“妈妈,现在我要到帕瑞什先生家去一趟。”戈拉说。
“很好,亲爱的,你去吧!”安楠达摩依觉得心头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时,克里什纳达雅尔虽然不必怕他会早死,却因为把秘密告诉了戈拉,觉得十分惊慌。在戈拉走出屋子之前,他说:“听着,戈拉,我看你没有必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只要行动谨慎一些,大致照过去那样行事,就不会有人知道的。”
戈拉对这个建议没有作任何回答就走出去了。一想起自己跟克里什纳达雅尔没有真正的关系,他就觉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摩希姆不事先通知机关是不能缺勤的,因此在他替父亲请好医生,作好一切必要的安排之后,就到机关请假去了。他回家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戈拉从家里出来。
“你上哪儿去?”摩希姆问道。
“情况很好,”戈拉说,“大夫已经来过,他说没有危险。”
“多么走运呀!”摩希姆高兴地大声说,心里宽慰多了,“后天就是萨茜穆克希结婚的日子。因此,戈拉,你得多少做点准备!你听我说,你一定要事先提醒毕诺业,免得他那天到这儿来。阿比纳什是一个很严格的印度教徒——他特别关照过,不要请这样的人来参加婚礼。兄弟,我另外还有一点事想跟你说说。我已经请了我的洋上司,你可别把他轰走!你用不着费多少事儿,只要点点头,说声‘先生,晚上好!’就行了。你的那些古圣梵典并没有说不能这样。要是你高兴,你可以向梵学家求一个特别的训喻,把这事弄弄清楚。你应当明白,我的兄弟,他们是统治阶级,在他们面前,稍微谦恭一些并不会贬低你的身份!”
戈拉对摩希姆的话没有作任何回答便走掉了。
苏查丽妲为了不让别人看见她流泪,正在忙着收拾衣箱。仆人进来通报戈尔默罕先生来了。她连忙擦干眼泪,放下手边工作,这时,戈拉正好走进屋子。
他额头上还点着那颗恒河标志,身上还穿着那件绸衣。他根本没有考虑外貌,所以穿着一件在作客时通常谁都不会穿的衣裳就跑来了。苏查丽妲想起了他第一次到他们家时穿的那身衣服。她知道那天他是顶盔带甲来的,不知道今天这一身是否也是他的战袍!
戈拉进来之后,跪在帕瑞什先生面前,俯伏在地,向他行触脚礼。帕瑞什先生连忙朝旁边闪开,心里感到十分不安。他把戈拉扶起来,大声说:“来,来,我的孩子,到这边坐!”
“帕瑞什先生,现在我再也没有束缚了!”戈拉喊道。
“什么束缚?”帕瑞什先生吃惊地问。
“我不是印度人!”戈拉解释说。
“不是印度人!”帕瑞什先生喊道。
“不,我并不是印度人,”戈拉接着说,“今天我听说我是印度士兵大起义时的一个弃儿——我的父亲是一个爱尔兰人!今天,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印度每一座庙宇的大门都对我关上了——今天,全国印度教徒的筵席上都没有我的座位了。”
帕瑞什先生和苏查丽妲听了都惊得发呆,说不出话来。
“帕瑞什先生,今天我自由了!”戈拉激动地高声说,“我用不着害怕被玷污或失掉种姓了——现在我用不着每走一步都盯着地面来保持洁净了。”
苏查丽妲把戈拉那张容光焕发的脸看了很久。戈拉接着说:“帕瑞什先生,我一直用整个生命来了解印度——可是我到处碰壁——我不分昼夜地想把这些障碍变成我的信仰对象。为了使这些信仰有一个牢固的基础,我一直没法做其他的事——它成为我唯一的工作了。因为这个缘故,每一次我和真正的印度正面相对的时候,我总是畏缩地退了回来——我用那一成不变和不加批判的想法塑造了一个印度,为了尽力把我全部信仰完整地保存在那坚不可摧的堡垒里,我一直和周围的一切作斗争!今天,我创造的这座堡垒,刹那间便梦幻般消失了,而我,在获得了完全的自由之后,却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无边的真实之中,印度的一切善与恶,悲与欢,智与愚全都使我感到十分亲切。现在我真的有权为她服务了,因为真正的劳动场所已经在我面前展开——这不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这是为三亿印度儿女谋福利的真实的场所!”
戈拉这个新获得的体会使他谈起话来这样热情洋溢,帕瑞什先生听了也变得十分激动,他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听戈拉讲下去。
“您能听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吗?我日日夜夜深切盼望、但没有做到的,今天终于做到了。今天,我真正是一个印度人了!在我身上,不再有印度教徒、穆斯林和基督教徒之间的对立了。今天,印度的每一个种姓都是我的种姓,所有人的食物都是我的食物!您看,我曾经漫游过孟加拉许多地方,受过最低下的乡下人家的接待——不要以为我过去只给城市听众演讲——可是我始终不能和大家平等地坐在一起——这些日子,我和别人之间总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我没有办法迈过去!因此,我心里总感到空虚,我用各种办法不去正视它,又用各种艺术品给它加以装饰,使它显得好看一些。因为我爱印度胜过我的生命,所以有人对我所知道的那部分印度稍加批评,我都受不了。如今,我不用再去徒劳无益地创造这种无用的装饰品了,帕瑞什先生,我觉得我又活过来了!”
“我们得到真实的东西的时候,”帕瑞什先生说,“虽然它还不完善,还有缺点,我们的心灵也会得到满足——我们甚至不想用虚假的东西去装饰它。”
“您看,帕瑞什先生,”戈拉说,“昨天晚上我向神祈求,希望今天早晨我能进入一种新的生活!我祈求从童年起就包围着我的任何虚假或不洁的东西全部毁灭,我可以获得新生!神并没有完全照我希望的那样听从我的祷告——他突然把自己的真理交到我手里,使我大吃一惊!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竟会用这样彻底的方式把我身上一切不洁净的东西扫除干净。今天,我变得这样纯洁,即使在最低种姓的人家作客,也不用担心会被玷污了。帕瑞什先生,今天早晨,我怀着一颗赤诚的心,匍伏在我的印度母亲的怀里——经过这样长的时间,我终于完全体会到母亲的怀抱是什么意思了!”
“戈拉,”帕瑞什先生说,“请你也召唤我们,好让我们分享你生来的权利,在你母亲的怀抱里安息吧!”
“您知道,”戈拉问道,“为什么今天我一获得自由,第一件事就是来找您吗?”
“为什么?”帕瑞什先生问道。
“因为只有您懂得这种自由的教义,”戈拉解释说,“所以今天您在任何教社都没有立足之地。请收我做门徒吧!今天,请您将那位属于一切人——印度教徒、穆斯林、基督徒和梵教徒——的神的教义传授给我吧!他的庙宇的大门是永远不会对任何种姓的任何人关闭的。他不仅是印度教徒的神,也是印度自己的神!”
帕瑞什先生的脸上闪耀着深沉柔和的虔诚光辉,他垂下眼睛,默默地站了很久。
戈拉转过身对着苏查丽妲,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苏查丽妲,”戈拉微笑着说,“我不再是你的师傅了。我向你恳切地提出这个要求——请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到你这位师傅面前好吗?”说完,他向她伸出了右手。苏查丽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一只手放在他手里。戈拉转过身朝着帕瑞什先生,两个人一起向他行礼。
那天晚上,戈拉回到家里的时候,看见安楠达摩依静静地坐在他屋子前面的阳台上。
他走到她跟前,在她前面坐下,把头匍伏在她脚上。安楠达摩依用手托起他的头,吻了吻他。
“妈妈,您是我的妈妈!”戈拉激动地高声说,“我到处寻找的妈妈原来一直坐在我的屋子里。您没有种姓,不分贵贱,没有仇恨——您只是我们幸福的象征!您就是印度!”
“妈妈!”戈拉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请您叫拉契米给我倒杯水好吗?”
安楠达摩依用温柔的、微微带着哽咽的声音,轻轻地对戈拉说:“戈拉,让我派人去把毕诺业请来吧!”
(刘寿康 译)
【赏析】
在印度民族解放运动中,新印度教思潮的代表是知识分子,他们以发展民族文化为己任,力求唤醒人民的民族自尊心,反对崇洋媚外,反对殖民主义者对印度人民的残酷压迫。但他们认为只有通过恪守印度教的一切传统教规,甚至包括那些陈腐落后的教规,才能恢复人民的民族自尊心。而另一种思潮的代表则为梵社,梵社反对种姓制度、重婚、偶像崇拜、寡妇自焚殉夫以及诸多繁琐的宗教仪式等传统的印度教陋习,但后期一些梵社成员过多地吸收了基督教观点,其中一些极少数的亲英分子甚至妄图否定印度的一切。《戈拉》这部作品所讲述的故事正是发生在这两种思潮并存且矛盾重重的背景下,以两个孟加拉家庭为舞台,在以亲情、友情和爱情交织的人物关系网中,泰戈尔塑造了诸多个性鲜明迥异的人物形象,并通过这些人物表达了自己的爱国主义思想感情:“目前我们的唯一任务,就是要对自己祖国的一切坚定地、毫无怀疑地表示完全的崇敬,并把它灌输给那些没有自信心的人。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于以祖国为耻,奴颜婢膝的劣根性的毒汁已经使我们的心灵软弱了。”
选文为小说末尾部分,也是整个小说的高潮部分。戈拉准备涤罪礼期间,苏查丽妲的姨妈哈里摩希妮来找戈拉要求戈拉用印度教教规来约束自己和苏查丽妲,按照教规,戈拉这样“和一个成年的姑娘过多见面是不对的”,“姑娘到了适当的年龄,她的主要责任是嫁人和把家务事接过来”,所以她要求戈拉给苏查丽妲写信与她断绝关系,最好再劝劝她改变心意和凯拉什结婚,戈拉痛苦地写了信,却断然拒绝了她的第二个要求,因为戈拉心里是矛盾的,他“还没有打算把他和苏查丽妲之间的联系彻底切断”。戈拉是虔诚的印度教徒,更是一个坚定的爱国主义者,他坚信他的祖国一定会获得独立和自由,他不畏殖民统治者,三次面对英国殖民者的欺凌而不甘示弱,挺身维护印度人民的尊严,据理力争,坚贞不屈,在戈拉的身上有着殖民地人民最可贵的品质: 决不奴颜婢膝。但是戈拉片面地相信,要实现自己的奋斗目标,要使印度人民摆脱英国殖民者的精神麻醉,就要无条件地遵守印度教的一切教规习俗,并且身体力行地执行起来,包括偶像崇拜、妇女没有权利、种姓制度、 不可接触制度等等一切落后的甚至反动的传统。在他义无反顾地执行教规期间,却经常会有矛盾和疑惑,他身为印度教徒,却爱上了梵社成员苏查丽妲,他一面用教规压抑自己的爱情之火,一面又对苏查丽妲难以忘怀。戈拉在给苏查丽妲写了那封划清界线的绝交信后,他觉得自己虽然“用意志的力量强迫自己在纸上签了字,他的心却拒绝签字作证——它始终不肯服从指挥”;涤罪礼已一切准备就绪,但是戈拉的心里始终有个声音对他说“你错了”, 可是“这错误不是触犯了教规和法律,不是违反了圣书,也不是不合宗教惯例”,戈拉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这说明其实戈拉在顽固地维护印度教及其陋习的同时,也意识到了它实际是存在一定的弊端和陋习的,只不过他不愿意公开承认而已。而在实际行动之中,戈拉每天早上都“去看望临近的下等人”,在农村徒步旅行的时候去理发师的家里喝水吃饭,这种行为使他的最后一个追随者都离他远去,相反一个亲英的婆罗门请他去家里吃饭,却被他断然拒绝。显然,此刻在戈拉思想中起作用的并不是种姓制度和不可接触制度,他真正在意的是对印度的爱和对被压迫人民的同情。正如印度评论家S。K。班纳吉说:“戈拉就像是渴望自由、愤怒地为反抗自己的社会和政治上处于奴隶地位而斗争的印度心灵的化身。”
作者处理人物的巧妙之处就在于,当故事的矛盾冲突到达顶峰时,作者使得戈拉通过了解自己的真正身份,进而对宗教有了更深一步的认识,也让他敢于面对自己和苏查丽妲的感情,达到了理智与情感的统一: 热爱自己的祖国,维护它的尊严,追求自己的幸福与和梵社女子结婚不再冲突。自己并非婆罗门之后的事实,使他彻底摆脱了印度教传统的束缚,成为一个“真正的印度人”,不分种姓,不分教派,可以全心全意地为三亿印度人服务。就像戈拉所说,“而我,在获得了完全的自由之后,却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无边的真实之中,印度的一切善与恶,悲与欢,智与愚全都使我感到十分亲切。现在我真的有权为她服务了,因为真正的劳动场所已经在我面前展开——这不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这是为三亿印度儿女谋福利的真实的场所!”戈拉也同时认识到,印度人民只有这样,无种族之间、无教派之隔地团结在一起,才能实现真正的“改革”。泰戈尔在完满地完成了对戈拉这一人物形象刻画的同时,也借人物之口表达出自己反对种姓制度、反对帝国主义的主张。
帕瑞什先生和安楠达摩依是泰戈尔塑造的两个理想型人物。帕瑞什先生处世不惊、善于思考、性情温和,他一直追求的目标就是高于一切教派的协调和谐的真理,如戈拉所说:“只有您懂得这种自由的教义”,他认为对人的爱应放在第一位,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出面为女儿罗丽妲主持那场不为世人所接受的梵教徒和印度教徒之间的婚礼。亦如引文中,当戈拉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世之后,第一个去找的就是帕瑞什先生,因为此刻摆脱了宗教束缚的戈拉认为,最能了解他现在泛神体认的就是他眼前的精神导师帕瑞什先生,他要告诉他,自己终于找到了属于整个印度人民的神。不仅是戈拉,对于毕诺业、罗丽妲和苏查丽妲来说,帕瑞什先生既是父亲又是老师。苏查丽妲在接到戈拉的断绝信之后,伤心痛苦地去找帕瑞什先生,要求留在他身边,“有许多事我还不了解,除非您给我解释,我永远也到不了彼岸。您叫我依靠自己的智慧——可是我没有那种智慧——我的脑子软弱无力。爹,您一定得带我走”。他指引着几个青年人去寻找真正的神,这个神不属于某一个教派,也不属于某一个宗教,它是属于全人类的。安楠达摩依是泰戈尔塑造的一个印度母亲的形象,她没有自己的孩子,虽然身为印度教徒,但是收养了“神赐”的爱尔兰血统的戈拉,并视如己出,在戈拉得知自己身世的瞬间,难以接受,她“把一切责任都担在自己肩上”,直到戈拉喊出“妈妈”,她“一直强忍住的泪水就一下子涌出来了”。她不遵守教规,不恪守那些封建落后的风俗习惯。她帮助犹豫不决的毕诺业,挺身而出与帕瑞什先生一起为罗丽妲主持婚礼,是几个青年人精神上的港湾,她同时也是泰戈尔心目中理想的印度女性形象的代表。正如戈拉在小说的结尾情不自禁喊出的那样:“妈妈,您是我的妈妈!”“我到处寻找的妈妈原来一直坐在我的屋子里。您没有种姓,不分贵贱,没有仇恨——您只是我们幸福的象征!您就是印度!”
(陈 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