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哪这人!——自述 [德国]尼采》读后感

【作品提要】

我将告诉大家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将自述生平。我既是个颓废者,也是其对立物,我本质应是健康的。自我保存的本能,即自卫和自私,是我头等的聪明,也是我为什么成为现在的我的答案。至于我的书,我要说,“没有人读我的书,将来也没有人读我的书”,只有想象中的完美读者才能理解我这个心理学家。在我的作品中,《悲剧的诞生》首次提出了希腊人对狄俄倪索斯现象的认识,指出了苏格拉底是希腊消亡的工具。《不合时宜的思想》是彻底战斗性的;《人性的,太人性的》是危机的里程碑,也是自我驯化的纪念碑。我以《朝霞》开始了反对道德的进军,它和《快乐的科学》都是值得肯定的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宗旨是永恒轮回思想;《善与恶的彼岸》从根本上讲是对现代的批判。《道德谱系》是为了重估一切价值而准备的三篇论文;《偶像的黄昏》则宣告陈旧的真理行将灭亡;德国人都是理想主义者(《瓦格纳事件》),而我热爱命运。我知道自己的命运:  狄俄倪索斯是十字架上的耶稣的对头。

【作品选录】

序言

可以预言,我不久就要向人类提出比以往更为严峻的要求。因此,我觉得有必要说明我是什么人。其实,人们也许知道: 因为,我没有使自己成为“无见证的”。我的使命的恢宏与同时代人的渺小成鲜明对照,因此,人们既不相信我的话,也对我不屑一顾。我是靠着自己的信誉活下去的。说我活着,这也许只是一种成见?……我只需同暑期到上恩加丁来消夏的每一个“有教养的人”晤谈,以使我相信,我没有活着……在这种情况下,存在着与我的习惯,尤其是自傲的本能格格不入的一种义务,即宣称: 听我说!因为我是如此如此的一个人,可别把我同他人混为一谈!

——凡是善于发现我的著作散发出来的气息的人,就会知道这是一种高空之气,一种振奋之气。人们必须对它有所准备,不然,一旦身处其中就有非同小可的受寒危险。寒冰在近,孤寂无边——然而,躺卧在阳光下的万物是多么沉静!呼吸是何等地自由自在!人们会感到有无数的事物处于其间!正如我一向认为和经历的那样,哲学甘愿生活在冰雪和高山——在生命中搜寻一切陌生的和可疑的事物,搜寻以往惨遭道德禁锢的一切。长期漫游禁地的经验告诉我,以往产生道德化和理想化的原因同人们一般想象的大不相同: 因为,对我来说,哲学家的秘史,他们沽名的心理已经昭然若揭。——一个才子能容纳多少真理,敢于提出多少真理呢?在我看来,这日益成为价值的基本准绳。谬误(即对理想的信仰),并非出自盲目,谬误来自怯懦……认识上的每个成就和进步的取得,都是勇气的功劳,是自我克制和自我净化的结果……我不排斥理想,我仅仅是在它们面前戴上手套而已……我们追求被禁止的东西: 有一天,我的哲学将以此为标志征服天下,因为,从原则上来说,人们一向禁锢的东西不外是真理。——

在我的著作中,《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占有特殊的地位。它是我给予人类的前所未有的最伟大的馈赠。这部书发出的声音将响彻千年,因此它不仅是书中的至尊,真正散发高山空气的书——人的全部事实都处在它之下,离它无限遥远——,而且也是最深刻的书,它来自真理核心财富的深处,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温泉,下去的每个吊桶无不满载金银珠宝而归。这里,没有任何“先知”的预言,没有任何被称之为可怕的疾病与权力意志混合物的所谓教主在布道。从不要无故伤害自身智慧的角度着眼,人们一定会首先聆听出自查拉图斯特拉之口的这种平静的声音的“最平静的话语乃是狂飙的先声;悄然而至的思想会左右世界——”

“无花果从树上落下,它们新鲜而甜美: 它们掉落时,撕破了鲜红的外衣。对成熟的无花果来说,我是北风。

因此,像无花果一样,这些学说是为你们而落,我的朋友们: 现在请你们吮吸它的汁液和品尝它甜美的果实吧!现在是秋色满园、万里晴空的下午——”

这不是任何狂热分子说的话,这里没有任何“传教士”;不强求任何信仰: 一点一滴,一言一语,从无限光辉之源和幸福之渊流溢出来——语速缓慢,娓娓动听。

我为什么这样智慧

总而言之,我既是个颓废者,也是其对立物。明证之一就是,我对境总是本能地择而适,本来的颓废者却总是采取于己不利的办法。就总体而言我是健全的,就局部而言,我才是颓废者。绝对的孤独化和摆脱惯常联系的能力,自我强制,戕贼自身,拒不就医——这一切都流露出我当时对必做之事的坚定绝对本能。我牢牢把握自身,我搞的是自我康复,任何心理学家都得承认先决条件——这人在本质应是健康的。一个典型病态的人是没有办法康复的,更谈不上自我康复了;反之,对于一个典型的健康的人来说,病患甚至可以成为生命的特效兴奋剂,成为促使生命旺盛的刺激物。实际上这就是今天浮现在我眼前的漫长的病患岁月。我好像重新发现了生命,也发现了自我。我品验了一切美好乃至微不足道的东西,通常是轻易品验不到的——从自身要求健康、渴求生命的愿望出发,我创立了我的哲学……因此,我提请诸位注意: 我生命力最低下之日,也就是我不再当悲观主义者之时。因为,自我再造的本能禁止我创立一种贫乏的和泄气的哲学……那么我们到底凭什么去识别卓绝之人呢!一个卓绝的人会使我们产生赏心悦目之感。因为他是由一块既坚硬光润,又香气袭人的奇木雕琢成的。他只享受对他身心有益的东西;一旦超过这个尺度,他的欢愉,他的欲望也就戛然而止了。他发现了抗御损伤的良药,他善于化偶然之害为有益;凡是不把他置于死地的东西,都使他变得更坚强有力。他本能地汇集所见、所闻、所经验的一切,他就是总和。因为他就是遴选淘汰的原则,他滤掉了许多东西。无论是看书、处人,或是欣赏景物,他胸中自有定见。因为凡是经他选中、认可的东西,他便给予尊重。他对各种刺激反应迟缓、慢条斯理,这是长期的谨慎和有意的高傲造成的——他考验迫切的刺激,他避而远之。他既不相信“噩运”,也不相信“过失”;他能对付自己,也能对付别人;他懂得忘却;——他坚强到足以使一切都不可避免地变为使自身得到最大利益的东西。——那好吧!我是颓废者对立物,因为我方才所讲的正是夫子自道

我为什么这样聪明

在这一切事物中——营养、地域和气候的选择,对休养的选择——占支配地位的乃是自我保存的本能,它分明就是自卫的本能。对许多事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拒之门外——这是头等的聪明,是第一个明证,证明人不是偶然,而是必然。这种自卫本能习惯上称之为审美。它的命令式不仅在真有“忘我性”时表示否定,而且尽可能不用命令式来表示否定。应当摆脱所有一再使否定变为必需的事物。理性表现为防御性支出,尽管不多,但会渐变为成例、习惯。它支出极大,因而造成完全多余的贫困化。我们巨大的支出乃是涓滴积累的结果。防范、拒之门外,这就是消耗——对此不可含糊——力,消耗在消极目的方面。人们可能仅仅由于持续不断的防范之需而变得如此虚弱,以致不能自存,——假定,我走出我的房门,找到的不是幽静和具有贵族政治风味的都灵,而是一个德国的小城市。因为,我的本能真可能隔绝自身,以顶回这个堕落卑怯的世界逼向本能的一切。或者,我发现了德国的大城市,这人为的罪恶、不毛之地,那里随便什么,好的和坏的,都是舶来品。那么人们岂不要摇身一变而为刺猬吗?——但长棘刺就是浪费,甚至是双料的奢侈。假如事情由人们自己决定,就不要长棘刺,而要生摊开的双手……

还有一种聪明和自卫的形式,即尽可能没有反应,要逃离使人注定要丧失“自由”乃至丧失创造力,从而变成单纯的试剂的那种境遇。我认为,读书就是个例子。一个只会“啃”书本的学者——平庸的语言学家一天差不多能打发200本——到后来则完全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一旦不啃书本,他就不会思考了。假如他思考——他还能够作单纯的反应,他就回答了一个刺激(——一个经过阅读得出的思想)。学者把自己全部的力气都花在了肯定和否定上了,用在了对已经想到的东西的批评方面——于是,他本人就不再思考了……自卫本能,在他身上已经消解,否则他会抛弃书本的。学者——就是颓废派。——下述事实乃我亲眼所见: 天资聪敏而自由的天才们,早在30年代就已经“读毁了”,剩下的只有火柴,只有摩擦它,才会发出火花——思想。——拂晓,万籁清新,在精力如天边朝霞的时光,读书——我称它为罪孽!

《悲剧的诞生》

为了合理评价《悲剧的诞生》(1872)一书,应该忘掉一些东西,该书借以发挥作用和使自身着魔的东西,正是它的错误所在——这本书借重瓦格纳主义,似乎成了崛起的象征。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本书才能了结瓦格纳生平中的大事件: 从那时起,瓦格纳的名字才唤起伟大的希望。直到今天,人们还提醒我不要忘了这件事,其中可能是《帕西法耳》引起的事: 认为这一运动对文化有重大的价值,这本来是的不对。——我发现,人们引用这本书作为“由音乐精神引起的悲剧的再生”。过去,人们只听信瓦格纳关于艺术、意图和使命的这种新公式——因此,隐含在这本书里的瑰宝被忽略了。“希腊精神和悲观主义”,这倒是个更明确的称谓。第一要义,即希腊人是怎样处理悲观主义的——他们用什么手段克服了悲观主义……悲剧正好证明,希腊人不是悲观主义者。在这一点上也如其他地方一样,叔本华又犯了错误。——平心而论,《悲剧的诞生》似乎是不合时宜的。人们万万想不到,这篇作品是在沃特战役的隆隆炮声中开始酝酿的。我带着这个问题来到麦茨城下,那是九月的寒夜,我作为病员看护在军中服役;可人们宁可把它看作是50年前的旧作。它不涉及政治——“非德意志的”,今天人们肯定也会这么说——,它散发着令人讨厌的黑格尔气息,它仅在若干公式上带有叔本华的报丧者的香水气味。这里有一个“观念”——即狄俄倪索斯和阿波罗的对立——被转译为形而上学,历史本身就是这个“观念”的发展。在悲剧中,统一体的对立消除了,由此看来,一向没有露面的事物,突然对立起来,结果它们互相启发,彼此理解了……比如歌剧同革命……这本书有两项带根本性的革新,一、 对希腊人的狄俄倪索斯现象的认识——这是对这一现象的首次心理学分析,这本书把这一现象看成整个希腊艺术的根据之一。二、 对苏格拉底主义的认识: 首次认识到苏格拉底是希腊消亡的工具,是典型的颓废派。用“理性”对抗本能。坚决主张“理性”就是埋葬生命的危险的暴力!——全书对基督教表示深沉的、敌意的缄默。它既非阿波罗,也不是狄俄倪索斯。它否定美学的一切——《悲剧的诞生》唯一承认的价值: 在最深刻的意义上说,基督教是虚无主义的,而狄俄倪索斯的象征却达到了肯定的最大极限。只有一次提到基督教传教士,说他们是“侏儒”、鼹鼠一类的阴险家伙……

这篇处女作非同一般。就我最内在的经验来说,我发现了有史以来唯一的比喻和对应物——因此,我是首次认识到狄俄倪索斯这一神奇现象的人。同时,由于我认为苏格拉底是颓废派,这就充分证明了,我对心理的把握是可靠的,不会受任何道德特质方面的侵害——因为我认为道德本身就是颓废的象征,这是认识史上的独创。我提出的双重性概念不知要比那傻瓜般的乐观主义对抗悲观主义的可怜饶舌高明多少倍!——我首先发现了这个特殊的对立——潜在的报复欲对抗生命蜕化的本能(——基督教,叔本华哲学,一定程度上还有柏拉图哲学,全部理想主义都是典型)和一个来自充盈和超充盈的、天生的、最高级的肯定公式,一种无保留的肯定,对痛苦本身的肯定,对生命本身一切疑问和陌生东西的肯定……这种最后的、最欢乐的、热情洋溢的生命肯定,不仅是至上的认识,同时也是为真理和科学所严格证实的认识,并且成了科学和真理的基础。有待清算的东西是不存在的,也不缺乏任何东西——因为在价值等级制中,为基督徒和其他虚无主义者所拒绝的生命因素甚至比颓废本能所肯定的(所能肯定的)东西更高一筹。理解这一点需要勇气,而勇气的条件是充沛的。因为,只有在勇气许可的范围之内,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人们才会接近真理。认识即对现实的肯定,对强者和弱者来说,都是不可少的,正如在软弱灵感的影响下,弱者肯定要胆怯和逃避现实——“理想”一样……弱者没有认识的自由,因为颓废派离不开谎言——谎言是他们赖以维持的条件。——凡是对“狄俄倪索斯”一词不仅理解,而且借以认识了自身的人,用不着再去反驳柏拉图,或基督教,或叔本华——他会嗅出那霉变气味的……

因此,我是怎样发现了“悲剧的”这个概念,发现了关于悲剧心理这个有限认识的,下面我在《偶像的黄昏》中还要谈到。“肯定生命,甚至肯定生命的最陌生和最棘手的问题。要生命的意志即甘心牺牲最高的和无穷无尽的生命类型——我称其为狄俄倪索斯的,我认为,这就是通向悲剧诗人心理的桥梁。不是为了摆脱恐惧和同情,不是为了用激烈迸发来摆脱危险的冲动——这是亚里士多德的误解;而是为了越过恐惧和同情,成为生成本身的永恒欢乐——这种欢乐本身也就包含着对毁灭的欢乐……”在这个意义上说,我有理由认为我自己就是第一个悲剧哲学——即悲观哲学家的敌人和对手。在我之前,没有人把狄俄倪索斯的激情转化为哲学的激情,即缺乏悲剧的智慧所致——我探索过早于苏格拉底200年的伟大的希腊哲学家们,找寻我有关的征象,但白费力气。我对赫拉克利特保留一点怀疑,在这个人的近旁,我感到比别的什么地方更加温暖和舒适。肯定消逝和毁灭,这对狄俄倪索斯哲学来说是决定性的。肯定对立和战争,肯定生成,甚至坚决否定“存在”——无论如何,我在这里应该承认,他和我的思想十分接近。“永恒轮回”学说,即万物的绝对和无限重复循环——查拉图斯特拉这一学说,最终也可以说是赫拉克利特所主张的学说。起码斯多葛派这个继承了赫拉克利特基本思想的学派就有这种明显的迹象。——

这部著作表现了一种极其远大的希望。我简直没有任何理由打消对狄俄倪索斯的音乐未来寄予的希望。让我们放眼一个世纪,你们就会看到,我要消灭违逆自然亵渎人类的壮举定会成功。那崭新的生命之党,担当了最高天职即掌管驯育人类权力的党,——包括无情地消灭一切败类和寄生虫的使命在内——,将有可能在地球上重建生命的繁荣,这样就会使狄俄倪索斯现象再度出现。我预言,悲剧时代必将来临,因为,当人类经历了认为战争虽历尽千辛万苦、但又绝对必要这种意识之后,即不以为苦之后,肯定生命的最高艺术,即悲剧,必将再生……有位生理学家也许会再加上一句话,即近年来,我在瓦格纳的音乐作品中听到的东西一概同瓦格纳无关了。假如说我描写过狄俄倪索斯式的音乐,那是我在描写所听到过的东西——我必须本能地把一切东西都变成我内心具有的新的精神。对此的尽可能确凿的证明,就是我写的《在拜罗伊特的瓦格纳》。凡是关于心理问题的重要段落,说的都是我自己——人们可以毫无顾忌地把出现瓦格纳的地方换上我的名字,或换上查拉图斯特拉,酒神颂歌式的艺术家的整个形象,就是查拉图斯特拉作者的形象,用极其深浓的色彩绘出,以免时时触动瓦格纳的现实。瓦格纳本人是知道这一点的;他在这篇文章中认不出自己了。——同时,在我的查拉图斯特拉专家眼里“拜罗伊特思想”已经不是不可解释的概念了: 变成了那伟大的日午,那出类拔萃之人献身最壮丽使命的时刻——谁知道呢?这是我还要经历的一次盛大节日的幻梦……开头几页的激情,是世界历史性的。第七页上谈到的目光,就是查拉图斯特拉本来的目光。瓦格纳,拜罗伊特,全德国的渺小可怜性,乃是反映未来的海市蜃楼的一块云朵。我本人性格的一切重要生理特征同瓦格纳相差不多——光辉夺目的和灾难性的势力并行。历史上没有任何人具有过权力意志,肆无忌惮的果敢精神,无限的认识力,而要行动的意志并不因而窒息。这篇文章所论述的都是预言: 希腊精神行将再生,那些亚历山大的反对者必然出现,在亚历山大用剑斩断戈尔狄俄斯之结以后,这些人又把希腊文化的戈尔狄俄斯之结重新结了起来……请聆听一下这世界历史强音吧,是它引出了“悲剧信念”(第4节)这一概念: 在这篇著作中全是清一色的世界历史强音。这是最奇特的“客观性”。我自己是什么人,对此我有绝对的信心,这也反射到偶然的现实性上——关于鄙人的真理,来自恐怖异常的深渊。在第9节,我胸有成竹地描绘和预言了查拉图斯特拉的风格。对于查拉图斯特拉代表的结局,人类彻底的净化和奉献的一幕,人们永远不会找到有比第6节更好的表达方式。——

该书完全自成一体。不要去理会诗人们吧。因为,他们也许从来没有过来自力的充盈的作品。在这里,我的“狄俄倪索斯”概念成了至高无上的伟业。用它来衡量涉及整个人类的其他事业,都显得贫乏和有限。我是说,在这种激情洋溢中和高山绝顶之上,歌德、莎士比亚可能会喘不过气来;但丁同查拉图斯特拉相比,不过是个皈依者而已,而且也不是首先创造真理的人,不是世界的统治者,不是生命——;编纂《吠陀经》的诗人们,是一帮教士,他们连给查拉图斯特拉脱鞋的资格都没有。所有这一切,都不足论,而且都没有距离感,清高的孤独感。可是该书的生命即在于此!查拉图斯特拉永远有资格说:“我在我的周围划上圆圈和神圣的界限;同我共登更高山巅的人,愈来愈少——我要用日益神圣的山峰建造一道山脉。”我认为,就是汇集一切伟大的心灵的精神和物质财富,也不足以创造出查拉图斯特拉的妙语来。他用来升降的云梯,长度无限;他比一般人看得远、想得多、收效显著。他,这位最善于肯定的人,每句话却都意在否定。在他内心,一切同新统一体相对立的,又都是相互联系的。人性的最高和最低的力、最甜美的东西、最轻佻和最可怕的东西,皆来自不息的、稳定的源泉。在那以前,人们不会知道什么是高低贵贱,更不用说真理了。就是人类的佼佼者,也难以猜出已经有人预言了的真理的启示。在查拉图斯特拉以前,没有智慧、没有对心灵的研究、没有说话艺术可言。因为,最熟悉、屡见不鲜的事物,如今说出了闻所未闻的事情。诗句,因激情而战栗;雄辩,谱成了音乐的乐章;闪电,提前朝着迄无人知的未来迸射。以往最有力的象征力,同语言形象化的自然回归相比,都显得贫乏和无足轻重。——请看查拉图斯特拉,他是怎样从山上走下,向每个人讲述他最善意的话吧!看他自己是怎样温和地对待他的敌人即教士的吧!是怎样同他们一起受苦的吧!这里,无论什么时候,人都是被超越了的;这里,“超人”的概念变成了现实。——人身上一向被称之为伟大的东西,在无边的远方,在人的下方。恬适的性情、轻捷的步伐、无所不在的恣虐和放纵以及其他一切对查拉图斯特拉这类人来说比较典型的性格,向来无人梦想过,而这些东西乃是伟人的本质。查拉图斯特拉就是在这个空间范围内,在同敌对者的和解中,认为自己就是一切存在物的最高典型的。假如你听见,他是怎样论断自己这类人的,那就不会再去寻求与他相匹敌的人了。

为什么我是命运

我知道我的命运。总有一天,我的名字要同那些对可怕事物的回忆联系在一起——对那史无前例的危机的回忆,对那最深刻的良心冲突的回忆,对那挑起与迄今为止一切被信仰的、被要求的、披上神圣外衣的东西对抗的、决断的回忆。我不是人,我是炸药——尽管如此,我的骨子里却没有了任何教主的意味——宗教是庸众的事。同信教人接触以后,我必须洗手……我不任何“信徒”。我想,我不至于阴险到信仰自己的程度,我从来不同庸众说话……我很害怕,有一天人们会尊我为人。你们一定会猜想到,我为什么先将此书出版,就是叫它防止糟践我的事发生……我不想当圣人,宁愿当傻瓜……也许我就是傻瓜……而尽管如此,或者,宁可尽管如此——因为以前,没有比圣哲更具欺骗性的了——我是真理的呼声。——但我的真理是可怕的,因为过去人们称谎言为真理。——重估一切价值: 这就是我给人类最高自我觉悟活动的公式,这一活动在我身上已成为血肉和精神了。我的命运要我一定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人,我应当知道,我是流行了千百年的虚伪的冤家对头。是我首先发现了真理,因为我认为谎言就是谎言——用鼻子出来的……我的天才在我的鼻端……我反对的东西,从来没人反对过,尽管如此,我却是否定精神的敌人。我是前无古人的快乐使者,我所认识的高尚使命迄今还没有个名目;从我开始又出现了希望。尽管如此,我不可避免要成为不祥之人。因为,假如真理同千百年来的谎言相争,我们一定会感受到梦想不到的强烈震撼,地覆天翻。那时,政治这个概念,将在一场精神之战中烟消云散。一切旧社会的权力产物会被炸得粉碎——因为它们都是靠谎言起家的。一定会有战争,有一场地球上从未有过的大战。从我开始,世界将会有伟大的政治出现。——

人们想要为造人的命运列一个公式吗?它就在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

——想在善和恶中作造物主的人,必须首先是个破坏者,并砸烂一切价值。

也就是说,最大的恶属于最高的善。不过,后者是创造性的善。

我是有史以来最可怕的人;这并不排除我也是个大慈大悲的人。我知道毁灭之乐,这种快乐的程度和我的毁灭力相当,——在上述两类情况下,我都服从我的狄俄倪索斯本性,它无法使无为与肯定隔离。我是第一位非道德论者,因此,我是地道的破坏者。——

(张念东、凌素心译)

【赏析】

尼采是一个谜。怎样剥去附会于他的种种伪饰和谎言,准确认识、理解他,从来都是棘手的难题。在尼采精神崩溃前不久,他在《看哪这人!——自述》中的夫子自道对解决这个问题有着独特的意义。完成这部作品后,尼采在致友人的信中写道:“这本书具有绝对的重要性,它为我本人和我的著作提供了某些心理学和传记性的材料: 人们对我的情况将会一目了然。”

《看哪这人!——自述》书名取自《圣经》。据《新约·约翰福音》记载,耶稣蒙难前戴荆冠披紫袍,受尽凌辱嘲弄,罗马总督彼拉多指着耶稣对众人说,“你们看这个人。”尼采刻意把自己区分于他人,“我是如此如此的一个人,可别把我同他人混为一谈!”故用此书名。但不同于耶稣的被人指点,尼采是主动指着自己说,“看哪这人!”这暗合了本书的最后一句话:“——你们了解我吗? ——狄俄倪索斯是十字架上的耶稣的对头……”尼采是狄俄倪索斯,是查拉图斯特拉,而不是“亚历山大派学者或者阿波罗式圣人”,更不是耶稣基督。书中部分章节的名字,如《我为什么这样智慧》、《我为什么这样聪明》、《我为什么写出了这样的好书》、《我为什么是命运》带有自我奉承的语调,则是对自传惯有的自我吹嘘的戏拟和讽刺。仅从书名和章节名来看,反叛和否定已处处可见。全书不仅是哲学家、思想家尼采的自我阐释,更是尼采的一次自我展示。幼年的尼采循规蹈矩甚至很害羞,后来却以其惊世骇俗的思想为世人侧目,这一转变是如何完成的?在《看哪这人!——自述》中,尼采试图解答这一问题。

尼采对自己思想的“危险性”有着清醒的认识。在序言部分,他就声称自己的作品是“一种高空之气,一种振奋之气”,“人们必须对它有所准备,不然,一旦身处其中就有非同小可的受寒危险”。在《为什么我是命运》中,他又写道,“总有一天,我的名字要同那些对可怕事物的回忆联系在一起”,“我不可避免要成为不祥之人。”这个危险的人的思想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除了直接表明自己对基督教、学者和道德、理性的立场外,尼采主要通过对作品的解释来介绍自己的思想。他一一点评了自己的著作,从早期的《悲剧的诞生》到晚期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甚至正在写作的这部《看哪这人!——自述》。通过这些点评,我们可以大致把握尼采思想在每一时期的独特风貌及其发展变化,以及一以贯之的自狄俄倪索斯到查拉图斯特拉的线索。

在阐释作品之外,尼采还从心理角度来认识、解释自己。在开篇的《我为什么这样智慧》中,尼采认识到“我既是个颓废派,也是其对立物”。这矛盾来自他生命中的双重根源: 父亲的过早去世和母亲的健康长寿,因此他认为自己“对兴衰的征象有着一般人所不及的敏感”。尼采在书中多次强调自己是一个心理学家。他所说的心理学与后来弗洛伊德等人的精神分析学不同,更有别于学者的科学理性分析,而是接近于司汤达的感悟心理学(尼采把司汤达称作“有先见之明的心理学家”)。《悲剧的诞生》说明,他的心理学乖悖于苏格拉底的理性;他还用《善与恶的彼岸》中的一段话来说明自己的心理学,那是心灵的天才的敏锐直觉。这是对传统的意识、理性的质疑,包含了对无意识、非理性的认同,暗合了后来精神分析学说中的一些观点。在这一方面,尼采又一次超越了他的时代。

不同于卢梭《忏悔录》的自我辩护,《看哪这人!——自述》通篇是尼采的自我展示。在惊世骇俗的思想之外,尼采还向我们袒露自己的部分经历和内心,讲述了自己的父母、童年,作为一个人的尼采的身心、习惯、处事等,使我们看到一个鲜活的人。尼采宣称自己反对道德,反对基督教,反对意志、理想、同情和信念,不屑做智者、圣徒和救世主以及其他的颓废者。他是“另一种人”,是狄俄倪索斯、查拉图斯特拉。狄俄倪索斯和查拉图斯特拉都是凭灵魂生存的人,而尼采就是现实中最接近他们的人。他生活中遇到过很多困难,但是他把疾患看作是生命的特效兴奋剂和刺激物,“坚强到足以使一切都不避免地变为得到最大利益的东西”。所以他是“颓废者的对立物”, 蔑视一切虚弱的事物,渴望健康的生命力,渴望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尼采并没有完成真正意义上的生平写作。他没有提及自己与多个女子的感情纠葛,对他与瓦格纳之间的恩怨只是一笔带过,也没有对生活细节的介绍。《看哪这人!——自述》基本是思想展示,而非解释,它展示了尼采独特的惊世骇俗的思想和自我认知,却没有细致地描画出思想的真切面目,也没有很好地说明这些思想和认知是如何产生的。即使他力图从生理学、心理学角度来解释,但他的解释更像艺术而非科学。片段式、体的行文更增加了把握其本意的难度,以至于尼采给出的答案更像是提出了新问题。借助这部书,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自信的思想独特的人,正如其画像一样,令人倍感亲切又不得不敬而远之。尼采不曾把他心中的秘密与我们分享,因此在阅读这部作品的时候,我们很难有来自理解和同情的对话,而仿佛是聆听一位智者的演说。

在哲学家、思想家的身份以外,尼采还是一位诗人,他的语言狂放不羁、富于感染力。该书不是尼采仅有的自传色彩的作品,却是唯一能把思想连同作者形象和盘托出并且结合得如此巧妙的一个。作品不仅清楚地介绍了尼采的思想和著作,更刻画了鲜活的尼采本人的形象,因此英译者之一的霍夫曼认为本书的艺术性几乎堪与凡·高的画作相媲美。

(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