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骑士葛兹和魏斯林根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少年时代做过边疆伯爵的随从。葛兹英勇善战，在一次战斗中失去了右手，但这并未挫伤他勇敢的心。后来这对朋友走上了相反的道路： 葛兹成了农民起义军的领袖，而魏斯林根则投靠了宫廷，做了主教的宠臣，沉迷于女色和权力。葛兹为了救出被主教扣押的侍从，设下埋伏俘获魏斯林根并以此与主教交换。魏斯林根屈于被俘，同意了葛兹的和好盟约，并用花言巧语骗取了葛兹妹妹玛丽亚的芳心。回到宫廷的魏斯林根抵挡不住美丽少妇阿德尔海特和权力的诱惑，违背誓言留在了主教身边。义愤填膺的葛兹发起了攻击，但是面对到处烧杀、引起骚乱的农民起义，葛兹拒绝被推选为领袖。同时统治者内部也发生了内乱，阿德尔海特为争权派人毒死了魏斯林根，她也被法院判刑。农民起义军最后被政府军剿灭，葛兹在绝望中死去。

【作品选录】

第一幕

……

林中客店

葛兹　(在门前菩提树下)我们的骑兵还没有回来！我得来回走动，不然就会打瞌睡。已经埋伏了五天五夜啦。想要这丁点儿生活乐趣和自由也真不容易。可是如果把你逮住，魏斯林根，我就舒心了。(斟酒)又喝完了！格奥尔格！只要不缺酒，不短气，我就能嘲笑诸侯的统治野心和阴谋。——格奥尔格！——你们把称心如意的魏斯林根派去找你们的诸亲好友，让他到处说我的坏话吧。随你们说去。我可没有睡大觉。你从我手里溜走了，主教！这就要你魏斯林根来还账了。——格奥尔格！这孩子还没有听见！格奥尔格！格奥尔格！

少年侍从　(穿着成年的胸甲)大人！

葛兹　你哪儿去了？睡着了？你搞的什么化装把戏呀？过来，你这模样多俊哪。别害臊，孩子！你真行！啊！要是这副胸甲合身，该有多好！这是汉斯的吧？

格奥尔格　他想睡一会儿，就把胸甲解下来了。

葛兹　主人哪有他逍遥自在呀！

格奥尔格　您别生气！我悄悄地拿走这副胸甲，穿在身上，从墙壁上取下我爸爸那把旧剑，跑到草地上，把它拔出来。

葛兹　随后乱砍一气，是吗？那些带刺的矮树就交上好运了。汉斯还在睡吗？

格奥尔格　听见您叫，他就跳起来喊我，说您在叫。我正想把胸甲解下来，又听见您第二次、第三次叫我。

葛兹　去吧！胸甲还给他，叫他准备，好好照看那些马。

格奥尔格　这些马都是我喂饱的，还上了笼头。你随便什么时候骑都行。

葛兹　给我拿一壶酒来，也给汉斯一杯，叫他打起精神，现在就靠这个。我一直在盼着侦察兵回来。

格奥尔格　啊，大人！

葛兹　你怎么啦？

格奥尔格　我不能跟您去吗？

葛兹　以后吧，格奥尔格，我们去捉商人，劫他们车子的时候你再去。

格奥尔格　以后吧，您老这么说。这一回我要去！这一回！我只跟着跑，藏在旁边，替您捡回射出去的箭。

葛兹　下一回吧，格奥尔格。你先得有紧身上衣、铁帽、长矛才行啊。

格奥尔格　您带我去吧。上次要是我在那儿，您的弩就不会丢了。

葛兹　你知道这件事？

格奥尔格　您拿它朝敌人的头上扔去，有个步兵把他捡去；您的弩就这样丢了！我不知道？

葛兹　这是我的士兵告诉你的吧？

格奥尔格　是呀。所以那次洗马的时候，我也把各种各样的曲子吹给他们听，教他们许多有趣的歌儿。

葛兹　你真是个勇敢的孩子。

格奥尔格　你把我带去，才能显出我是个勇敢的孩子。

葛兹　下一回，相信我的话。像你这样，没有武装，是不能去打仗的。将来还需要人呢。我跟你说，孩子，艰难的时刻就要到来；诸侯们为了把一个他们现在憎恨的人弄到手，将会拿出自己的财宝。去吧，格奥尔格，把胸甲还给汉斯，拿酒给我。(格奥尔格下。)我的骑兵还没有回来！真不明白。一个修道士！他这个时候从哪儿来？

半俗僧马丁上。

葛兹　师父，晚上好！这么晚打哪儿来？圣洁安详的法师，您叫骑士们羞愧难当啊。

马丁　谢谢您，尊贵的大人！我现在只是微不足道的半俗僧。在寺院里我叫奥古斯汀。可我顶爱听人叫我的教名马丁。

葛兹　您累了，马丁师父，您也一定渴了！(少年侍从上。)这酒来得正好。

马丁　给我一口水喝吧。我不可以喝酒。

葛兹　喝酒算破戒吗？

马丁　不，尊贵的大人，喝酒不算破戒；不过酒是违反戒律的，所以我不能喝。

葛兹　您这话怎么讲？

马丁　您还是不明白的好。我的意思是： 吃喝不过是人类生命的根本。

葛兹　不错。

马丁　吃喝以后，您就像获得新生一样，就更加壮健，更加勇敢，办事更加灵活。酒能使人心情愉快，愉快又是一切美好的源泉。喝酒以后您就有了双倍的德性，思考起来会加倍地敏捷，行动起来会加倍地积极，完成起来会加倍地迅速。

葛兹　像我这样喝酒，这话的确不错。

马丁　我也是这个意思。可是我们——

格奥尔格拿水上。

葛兹　(悄悄地对格奥尔格)你到通往达克思巴赫的那条路上去，把耳朵贴在地上，听听有没有马自己跑过来，快去快回。

马丁　可是我们吃喝以后就完全背弃了自己的本分。消化使人昏昏欲睡，让头脑听凭肚子的摆布。酒醉饭饱无所事事，困倦中会滋生出种种难以约束的欲望。

葛兹　马丁师父，喝一杯不会使您睡不好觉的。您今天走了许多路啦。(向他祝酒)祝勇士们健康！

马丁　那好吧！(两人碰杯。)我看不惯懒散的人；可我不能说修道士都是懒散的；他们在做能做的事情。昨天夜里我睡在圣法伊特教堂里，刚才就从那儿来。院长把我带到园子里；还可以说是他们的蜂房。有上好的生菜！有可口的甘蓝！特别是欧洲独一无二的花椰菜和朝鲜蓟！

葛兹　这么说，您要干的还不止是这种事。(站起来，去看少年侍从，又走回来)

马丁　但愿上帝当初使我成为园丁或采药人就好了！那我就会感到愉快。我的修道院在萨克森的埃尔富特，院长喜欢我，他知道我闲不住，就派我到各个有事要办的地方去。我现在去找康斯坦茨的主教。

葛兹　再来一杯！祝您成功！

马丁　祝您成功！

葛兹　师父，您干吗这么盯着我？

马丁　因为我喜欢你这副铠甲。

葛兹　你想要一副吗？穿铠甲又沉又费事呀。

马丁　世界上有什么不费事的！我觉得没有比不许做人更费事了。清苦、禁欲、顺从——三条戒律，分开看来，每一条显然都是违反本性，最难忍受的，这三条实在都教人受不了，还要一辈子在这种重压下面，或者在更加沉重的良心压力下面，无望地呻吟喘息哩！由于妄想接近上帝，便把至善至美的冲动本能看成罪孽。啊，大人！您生活中的艰难，比起处在这种地位的不幸，又算得了什么呢？

葛兹　要是您的戒律并不那样庄严神圣，我想劝您披上铠甲，给您一匹马，我们一起出发。

马丁　但愿我的肩膀有承受铠甲的力气，但愿我的胳膊有把敌人从马上刺下来的力量！——可怜柔弱的手，一向拿惯了十字架同和平旗，捧惯了香炉，又怎么能提枪使剑呢？我那只会唱万福马利亚和上帝赞美歌的声音，是向敌人通报我懦弱的使者，可是你的声音却能震服敌人。不然的话，没有一条戒律能够阻挡我回到造物主自己开创的世界里去。

葛兹　祝您幸福地回去！

马丁　我喝这杯酒只是为您祝福。回到我的囚笼里只有不幸。大人，在您回到城堡里去，意识到疲劳不能侵害您的勇气和力气的时候，在您好久以来第一次不会遭受敌人袭击，卸下盔甲躺到床上去的时候，在您舒坦地去安睡的时候——您的安睡比我久渴之后喝一口水还要有味——这个时候，您才谈得上幸福！

葛兹　所以这种幸福也就难得了。

马丁　(更加兴奋)要是有了这种幸福，可以说是预先尝到了天国的滋味。——您回来的时候，载着敌人抢走的东西，回想起：“那个敌人还没有来得及击发，我就把他从马上刺了下来；另外一个我把他连人带马都冲倒了。”想到这里，您骑马朝自己的城堡跑上去，这时候——

葛兹　这时候怎么样？

马丁　这时候见到了您的女眷！(斟酒)祝您的夫人健康！(揩拭眼睛)您有一位夫人吧？

葛兹　一位高贵贤德的夫人！

马丁　谁有贤妻，谁就幸福！他的寿命就加了一倍。我同妇道无缘，可女人的确是造物的无上光荣！

葛兹　(自语)我同情他！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这折磨着他的心。

格奥尔格　(跑来)大人！我听见马在奔跑！两匹！准是他俩。

葛兹　把我的马牵出来，叫汉斯上马。再见，尊敬的师父，但愿上帝保佑您！拿出勇气，耐着性子！上帝会给您机会的。

马丁　请问尊姓大名？

葛兹　请原谅！再见！(向他伸出左手)

马丁　为什么您把左手伸出来给我？我不配握骑士的右手吗？

葛兹　就算您是上帝，也只能握这只手。我的右手虽然在打仗的时候不是没有用处，可是对热情的紧握却毫无知觉。这只手已经同手套连在一起；您瞧。这是铁的。

马丁　原来您是葛兹·封·贝利欣根！我感谢你，上帝，你让我看见了他，看见了这个诸侯们憎恨、受压迫者拥戴的人，(抓住他的右手)让我握这只手，让我吻这只手！

葛兹　您不要握。

马丁　让我握吧！你，这只手，比流过至圣血液的圣者遗骸之手更有价值，没有生命的用具，由于有了信仰上帝的无限崇高的精神，也就获得了生命。(葛兹戴上铁盔，拿起矛枪。)当时你这只手在兰茨虎特被射断后，我们那儿有个教士来看过您，他对我们说，您很难过，您由于残废不能尽职而感到痛苦，后来您想起曾经说过有一个人，他也只有一只手，但还是勇敢的骑士，还在疆场效命很久——这我永不会忘记。

两个骑兵上。葛兹走过去。三人密语。

马丁　(同时继续说下去)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怀着对上帝最崇高最纯朴的敬仰之情说过这样的话：“就算我有十二只手，要是我得不到您的恩惠，这些手又有什么用呢？！所以我一只手也能……”

葛兹　那么到赫斯拉赫的林子里去吧。(转身对马丁)再见啦，尊敬的马丁师父！(吻他)

马丁　请别忘掉我，像我不会忘掉您一样。(葛兹下。)我刚才看见他的时候，心情多么郁闷！他没有说什么，可是我的心能够领会他的心，见到一位伟人，真叫人高兴极了。

格奥尔格　尊敬的师父，您在我们这儿睡吧？

马丁　我就要一张床吗？

格奥尔格　没有，师父！我只听人家说起过床铺，在我们住的地方只有禾草。

马丁　也好。你叫什么名字？

格奥尔格　叫格奥尔格，师父！

马丁　格奥尔格！你可有了一个勇敢的保护神啦。

格奥尔格　听说，他从前当过骑兵；我也想当骑兵。

马丁　等一下！(掏出一本祈祷书，给少年一个圣像)你拿去，要拿他做榜样，要勇敢，要敬畏上帝。(下)

格奥尔格　啊，好一匹白马！但愿将来我也有一匹这样的马，还有这金色的盔甲！——这是一条恶龙，我现在只能打家雀儿，圣格奥尔格呀！让我长大起来，强壮起来，给我一条这样的矛枪，一副盔甲，一匹马，让我来收拾这些恶龙吧！

雅克斯特豪森，葛兹的城堡

伊丽莎白、玛丽亚、葛兹的儿子卡尔

卡尔　亲爱的姑姑，我求你把虔诚的孩子那个故事再给我讲一遍，真有趣。

玛丽亚　小家伙，你先给我讲一遍，看你有没有留心听。

卡尔　等一等，我要想一下——从前有——是的，从前有一个孩子，他妈妈病了，这孩子就去——

玛丽亚　不是这样。他妈妈说：“亲爱的孩子……”

卡尔　“……我病啦……”

玛丽亚　“……不能出去……”

卡尔　随后拿钱给他，对他说：“去给你自己买一顿早饭。”这时候来了一个穷人——

玛丽亚　这孩子出去，碰见一个老人，这个人——你说下去，卡尔！

卡尔　这个人——老了——

玛丽亚　那是不消说的！这个人差点走不动了，他说：“可爱的孩子……”

卡尔　“……舍点东西吃吧，我昨天跟今天都没有吃过面包。”这孩子就把钱给了他……

玛丽亚　这本来是他买早饭的钱。

卡尔　老人就说——

玛丽亚　老人就拉住孩子……

卡尔　拉住孩子的手，说——接着变成好看、发亮的圣徒，他说：“亲爱的孩子……”

玛丽亚　“……因为你做了好事，圣母叫我报答你： 不论哪个病人，只要你一碰……”

卡尔　“……用手一碰——大概是用右手……”

玛丽亚　对。

卡尔　“……这个人马上就会好起来。”

玛丽亚　这孩子跑回家去，高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卡尔　他抱住妈妈的脖子，高兴得哭了——

玛丽亚　他妈妈叫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接着——卡尔，你说下去！

卡尔　接着——接着——

玛丽亚　你一定没有留心听！——接着病就好了。后来这孩子把国王和皇帝都医好，有了很多钱，盖了一座很大的修道院。

伊丽莎白　我想不出我丈夫这会儿在哪儿。他出去五天五夜了。他说过希望很快就能完事。

玛丽亚　我早就在担心了。要是有这样老是可能遇险的丈夫，我头一年就会死掉。

伊丽莎白　所以我要感谢上帝，因为他使我生得坚强一些。

卡尔　既然这样危险，干吗爸爸一定要骑马出去呢？

玛丽亚　他愿意这样做。

伊丽莎白　他必须这样做，亲爱的卡尔。

卡尔　为什么呢？

伊丽莎白　上次他出去，给你带来面包卷，你还记得吗？

卡尔　爸爸会不会又给我带东西来？

伊丽莎白　我想会带来的。你听着： 有一个斯图加特的裁缝是一个很好的射手，在科隆比赛射箭的时候，他得了头奖。

卡尔　很多钱吧？

伊丽莎白　一百塔勒。后来他们不给他。

玛丽亚　卡尔，这不是不讲理吗？

卡尔　这些人不讲理！

伊丽莎白　那个裁缝找你爸爸，请求帮他拿到这笔钱。你爸爸就骑马出去，捉了几个科隆人，折磨他们，到他们拿出这笔钱来才住手。要是你，不也骑马出去吗？

卡尔　我不去！那得穿过很密很密的林子，里面有吉卜赛人和巫婆。

伊丽莎白　真是个好孩子！怕起巫婆来了。

玛丽亚　你还是这样好，卡尔，就住在自己的城堡里，做一个虔诚的慈悲为怀的骑士。在自己庄园里做好事的机会多的是。最正派的骑士在外面也都是作恶多，行善少的。

伊丽莎白　妹妹，你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来着。但愿上帝让我们的孩子渐渐勇敢起来，可别学那个对我丈夫这样不忠实的魏斯林根！

玛丽亚　伊丽莎白，我们不要认定怎样就怎样。我哥哥恨得要命，你也这样。这事从头到尾我只是旁观者，所以可能公正一点。

伊丽莎白　不能为他辩解。

玛丽亚　我听到过关于他的事情，那些都吸引了我。就是你丈夫不是也讲了许多，说他为人可亲，心地善良吗？他们少年时代一起做过边疆伯爵的随从，那时多么幸福哇！

伊丽莎白　也许是这样吧。可是你说说看： 一个人对最要好最忠实的朋友放冷箭，卖身投靠我丈夫的敌人，还造谣中伤，想蒙蔽对我们这样垂恩的圣明皇帝，这样的人能做出什么好事来呢？

卡尔　爸爸来啦！爸爸来啦！卫兵在吹《哈哈，大门打开吧！》那支歌了。

伊丽莎白　他带着战利品回来了。

一个骑兵上。

骑兵　我们追呀！我们抓哇！高贵的夫人、小姐，你们好！

伊丽莎白　你们抓了魏斯林根没有？

骑兵　抓了他跟三个骑兵。

伊丽莎白　你们怎么呆了这么久？

骑兵　我们埋伏在纽伦堡和巴姆堡中间等他，他老不来，可是我们明明知道他已经上了路。最后我们探听到他的下落： 原来他打旁边走了，舒舒服服地坐在施瓦尔岑堡伯爵那儿。

伊丽莎白　他们也很想叫他反对我的丈夫。

骑兵　我立刻报告主人。走吧！我们就骑马到哈斯拉赫的林子里去。真奇怪： 我们摸黑骑马的时候，有个羊倌守在那儿，这时羊群里闯进五只狼，猛扑过去。我们的主人就大笑说：“亲爱的伙伴们，祝你们成功！到处都有好运，我们也会碰上！”这个好兆头使我们很高兴。正在这时魏斯林根骑马来了，带着四个兵士。

玛丽亚　我的心在发抖。

骑兵　我跟我的伙伴，照主人的吩咐，缠住他，好像我们生在一起似的，叫他动弹不得。主人和汉斯就朝那几个兵扑过去，要他们发誓服从。有一个逃掉了。

伊丽莎白　我倒想看看他。他们就来吗？

骑兵　他们正骑马顺着山沟上这儿来了，过一刻钟就到。

玛丽亚　看到他那副样子，我心里一定很痛苦。

伊丽莎白　别这样！——我这就把饭弄好。你们大家都饿了吧。

骑兵　说实话，饿了。

伊丽莎白　地窖的钥匙给你，拿一些最好的酒来。你们配喝这样的酒。(下)

卡尔　我也去，姑姑。

玛丽亚　来吧，孩子。(下)

骑兵　他不会成为像他爸爸那样的人，不然他就会跟到马房里去。

葛兹、魏斯林根、骑兵上。

葛兹　(把盔和剑放在桌子上)替我把铠甲解开，把我的紧身上衣拿来。放松一下，会使我感到舒畅。马丁师父，你说得对呀。——你叫我们等得好苦哇，魏斯林根。(魏斯林根没有回答，踱来踱去。)快打起精神。好啦，把铠甲脱下来。你的衣服呢？但愿没有丢东西。(向骑兵)去问一下他手下的兵。你们把他的行李打开，要看住，别让丢了什么。我也可以借几件衣服给你穿。

魏斯林根　就这样吧，反正我什么都无所谓。

葛兹　我可以借一件漂亮、干净的紧身上衣给你，不过只是麻布做的。我穿已经太窄了。在我主人，就是宫廷伯爵结婚时，我穿过这件衣服，当时你的主教非常恨我，因为在那以前两个星期，我在美因河上弄沉了他的两只船。举行婚礼那天，我和弗兰茨·封·济金根一起走上海德尔堡牡鹿饭店的楼梯，快到上面的时候，有一个楼梯平台和一道铁栏杆，主教就站在那儿，他在弗兰茨走过时，跟他握了手，我紧接着上去，他也向我伸出手来。我心里直发笑，于是走到跟我很要好的哈诺方伯旁边，对他说： 主教跟我握了手，我敢打赌，他不认得我。这话主教听见了，因为我故意说得声音很大。他气呼呼地走过来，说： 不错，我不认识你，所以向你伸出手来。我就说，主教阁下，我看得出来，你不认识我，那么现在把你的手缩回去吧。这一下那个矮子气得脖子通红，跟煮过的龙虾一样，就跑进路德维希宫廷伯爵和纳骚侯爵的屋子，向他们诉苦去了。后来我们常拿这件事来当笑料。

魏斯林根　你让我独个儿呆着吧。

葛兹　干吗这样呢？我劝你别懊恼了。现在你在我手里，可我不会滥用权力的。

魏斯林根　这我倒不怕。这是你做骑士的职责。

葛兹　可你要知道，对我来说这种职责是神圣的。

魏斯林根　反正我给逮住了，别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葛兹　你不能这样说嘛。要是你让诸侯捉住，他们一定会用铁链把你关在很深的地牢里，看守会吹着哨子不让你睡觉，那当然不好受。

骑兵拿衣服上。魏斯林根脱掉铠甲，穿上衣服。卡尔上。

卡尔　早上好，爸爸。

葛兹　(吻他)早上好，孩子。这些时候你们过得怎么样？

卡尔　很好，爸爸！姑姑说我很好。

葛兹　噢！

卡尔　你给我带东西没有？

葛兹　这回没带。

卡尔　我学了好多东西。

葛兹　啊！

卡尔　要不要给你讲虔诚的孩子的那个故事？

葛兹　吃了饭再讲吧。

卡尔　我还知道别的事哩。

葛兹　什么事呢？

卡尔　雅克斯特豪森是雅克斯特河旁边的村庄和城堡的名字。两百年来一代传一代都属于贝利欣根领主。

葛兹　你认识贝利欣根领主吗？

卡尔呆呆地注视着他。

葛兹　(自语)他大概一心求学，所以连他父亲也不认识。——雅克斯特豪森是属于谁的呢？

卡尔　雅克斯特豪森是雅克斯特河旁边的村庄和城堡的名字。

葛兹　我不是问这个。——我还不知道河流、村庄和城堡叫什么的时候，就认得了所有的小道、大路和浅滩。——妈妈在厨房里吗？

卡尔　是的，爸爸。妈妈在做红烧白萝卜和烤羊肉。

葛兹　这你也知道吗？你这小百事通！

卡尔　姑姑给我烤了一只苹果当饭后的点心。

葛兹　你不能生吃吗？

卡尔　烤起来好吃一点。

葛兹　你总是要与众不同。——魏斯林根，我去去就来，我得看看我的妻子。来吧，卡尔！

卡尔　这是谁呀？

葛兹　向他问好！叫他别这么不高兴。

卡尔　喂，你握手哇，别这么不高兴，马上就要吃饭了。

魏斯林根　(把他抱起来，亲他)幸福的孩子，除了遇上要喝的汤老等不来以外，他就不知道还有什么叫做坏事。但愿上帝让你在这孩子身上得到很多乐趣，贝利欣根。

葛兹　光线强，阴影浓。——要是能得到乐趣，我还是愿意的。我们要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魏斯林根　但愿能醒过来吧！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我很难摆脱贝利欣根，我怕想到他，就像要避开火一样，我只望能制服他，可现在却落在他的手里！他呢？——还是这个诚实的葛兹！天哪！这一切的结果会怎样呢？阿德尔培特，你又被带回到我们做小孩时玩耍吵闹的大厅里——那时候，你喜欢他，离不开他，就像他是你的命根子一样。接近他的人谁会恨他呢？唉，今天我在这里真是一钱不值！幸福的日子，你们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那时候，老贝利欣根坐在这儿壁炉旁边，我们大家都围着他玩儿，像天使一般相亲相爱。主教会多么担心，还有我的朋友！我知道全国都在关心我的遭遇。这有什么用呢？他们能使我得到我要求得到的东西吗？

葛兹　(拿了一瓶酒和杯子来)饭还在做，我们先喝一杯。来，坐下，就跟在家里一样！只当又来看一次葛兹。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好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了。(向他举杯)祝你愉快！

魏斯林根　那种日子已经过去了。

葛兹　别这样！当然，比在边疆伯爵府第里一起睡觉、玩耍还要快活的日子，我们不会再有了。我喜欢回忆我的少年时代。有一回，碰得不巧，我的袖子擦了一下一个波兰佬涂了蛋白的卷发，他就跟我吵架，你还记得吗？

魏斯林根　那时正在吃饭，他拿小刀来捅你。

葛兹　当时我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为这事你跟他的同伴也吵起来。我们总是亲亲热热地在一起，都是规规矩矩的好男孩，大家也是这样看我们的。(斟酒，举杯)“卡斯托，波吕克斯”边疆伯爵这样叫我们的时候，我心里总是乐滋滋的。

魏斯林根　是维尔茨堡主教先这么叫的。

葛兹　他是有学问的人，又那么和蔼可亲。只要我活着，我都记得他怎样抚爱我们，夸奖我们和睦相处，好高兴地称赞说： 朋友亲如孪生兄弟是幸福的。

魏斯林根　别提这些了！

葛兹　干吗别提？做完工作后，我不知道有比回忆过去更加使人愉快的事。确实是这样，每次我都回想起： 我们怎样同甘共苦，相依为命，我那时老在梦想，希望我们一辈子都这样！在兰茨虎特那一仗我被射断了这只手，你来照料我，比兄弟还要关心地服侍我，这不是我唯一的安慰吗？我当时心想： 阿德尔培特以后会成为我的右手。可现在——

魏斯林根　唉！

葛兹　我要求你一道去布拉巴特的时候，要是你听了我的话，一切都还很好的。可是你给倒霉的宫廷生活和跟女人们的厮混调笑迷恋住了。每当你跟那些虚荣讨厌的娘们往来，告诉她们谁家夫妻反目不和，说哪些女孩被人引诱，说某一个不在场的女人皮肤粗糙，或者谈些别的她们爱听的事情，我总对你说： 阿德尔培特，你会变成一个无赖。

魏斯林根　讲这些有什么用？

葛兹　天哪，但愿我能忘掉这些事。或者本来就没有这些事！你不是生来就像每一个德国人那样自由尊贵，独立自在，只对皇上臣服的吗？你为什么要和诸侯的家奴混在一起去曲意逢迎呢？主教能给你什么好处？是因为他在近处，就能对你使坏吗？难道你没有力量和朋友给他个以牙还牙吗？你真是小看了一个听命于上帝、皇上和自己的自由骑士的尊严！你竟然堕落成一个固执、猜忌的秃驴的头号宠臣！

魏斯林根　你听我说！

葛兹　你有什么话可说的？

魏斯林根　你看诸侯，好比狼看牧羊人一样。他们是在保护人民的财产和国家的土地，你能责备他们吗？蛮横的骑士到处抢夺他们百姓的东西，洗劫他们的村庄和城堡，他们能有一时一刻的安宁吗？再说，我们爱戴的皇上在自己的领地遭到世仇暴力的侵犯时，需要帝国臣仆前去勤王，可是他们又自身难保，如果有人能够引导他们，寻找途径，使德国平静下来，伸张正义，使举国上下人人都能享受安定的幸福，这样的人不就是善神吗？为了得到庇护，我们就近去投靠他们，因为远离我们的皇帝陛下自顾不暇。这，贝利欣根，你也要指摘。

葛兹　好啦，好啦，我明白！魏斯林根，如果诸侯都像你描述的那样，我们大家都会得到需要的东西。平静、安定！我完全相信！就是猛禽也要安定，才能舒舒服服地吞食捕获的东西。说到每一个人的祝福，但愿他们会为这事操心就好！可是他们卑鄙地欺君罔上。皇上一片苦心，只希望好好改革。于是每天都会跑来一个江湖郎中一样的人物，说应该这样应该那样。圣上英明，他一开口，大家就会一起动手去干，所以他以为一切都是轻而易举的，因此颁布了一批又一批的命令，但一个接着一个被人忘掉。要是有利可图，诸侯就会趁机钻营，夸说国家太平无事，结果是： 百姓遭到了他们的蹂躏。我敢发誓： 土耳其人跟皇帝相持不下，有许多人打心眼里感谢上帝哩。

魏斯林根　你是从你的角度来看的。

葛兹　每一个人都这样。问题是光明和正义在哪一边，可你的所作所为至少是怕见阳光的。

魏斯林根　你怎么说都行，我是俘虏嘛。

葛兹　要是你问心无愧，就能畅所欲言。可是关于“全国和平法令”的情况怎样呢？我还记得，那时我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跟着边疆伯爵上国会去。那些诸侯尽在信口开河，那些教士叫得最凶。你们主教在皇帝耳边嚷个不停，就跟正义公道牢牢地长在他心上似的。可现在他竟然抓去我的一个少年侍从。我们之间不是都和解了吗？他要拿这个少年侍从怎么样呢？

魏斯林根　他们抓人的时候，他还不知道。

葛兹　那现在他干吗不放人呢？

魏斯林根　他的行为不规矩。

葛兹　不规矩？我敢发誓： 他的行为是规矩的，就像逮住他你和主教事先已经知道一样确实。你以为我今天才出世，看不出这套把戏的用意吗？

魏斯林根　你疑心重，曲解了我们的意思。

葛兹　魏斯林根，要我照直说吗？我虽然渺小，却是你们的眼中钉，济金根和塞尔比茨也是这样，因为我们都下定决心： 除了上帝，为了呼吸空气而要感谢别人，除了皇帝，要对别人尽忠尽职，那就宁愿死去，于是他们就在我身边打转寻找机会，在皇帝陛下、在他们的朋友和我的邻居面前说我坏话，钻我空子。他们千方百计要除掉我。所以你们要抓走我的少年侍从，你们知道我是派他去了解情况的；他没有把我出卖给你们，因此他的行为也就不规矩了。可是你，魏斯林根，却是他们的工具！

魏斯林根　贝利欣根！

葛兹　别再说了！我最恨解释；人们解释不是欺骗自己，就是欺骗别人，往往是自欺而又欺人。

卡尔　吃饭，爸爸。

葛兹　好消息！——来吧！我的家眷会使你开心。你以前一向喜欢女人。姑娘们过去也能谈你的事。来吧！(下)

(章鹏高、汪久祥译)

【赏析】

《铁手葛兹·封·贝利欣根》是德国第一部现实主义历史剧。这部五幕剧是青年歌德创作上的重要收获，也是狂飙突进运动第一部正式发表的作品。

葛兹本是16世纪德国农民战争时代的一个历史人物，出身于没落的骑士阶层。由于反对国家的分裂和国王的暴政，葛兹一度参加农民运动，但他又怀念往日骑士的荣华，希望国家恢复到重用骑士的时代。最后，葛兹背叛了农民运动。可是在歌德的剧本中，葛兹完全是一个理想化了的形象。他是一个反对封建领主、要求国家统一、争取自由的英雄。他深切同情人民的苦难，斥责争权夺利、祸国殃民的诸侯，因而受到人民的爱戴。葛兹加入起义农民的队伍，被拥戴为领袖，后来在与政府军的冲突中被捕，死于狱中。在临死前葛兹高呼：“自由！自由！”剧中对于当时黑暗社会的谴责，对于自由和统一的热烈向往，对于个人反抗的英雄的歌颂，都表现了狂飙突进运动的精神。

选文选自第一幕，主教抓走了葛兹的一个侍从，葛兹手下的骑士打听到魏斯林根——主教的左右手——将会辞别伯爵的城堡回巴姆堡去，于是就埋伏在魏斯林根必经之地，俘获了他。葛兹与魏斯林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两人选择的道路不同。葛兹对魏斯林根以兄弟之礼待之，拿出自己的衣服给魏斯林根换上，并邀请他与家人一起进餐。葛兹试图劝魏斯林根看清主教和诸侯的真面目，离开宫廷，但是魏斯林根却认为葛兹是乱民，他们起义是扰乱国家秩序，抢夺财产和土地。魏斯林根迫于被俘的压力，答应与葛兹结成联盟。但是回到巴姆堡之后，魏斯林根面对宫廷生活和美妇人阿德尔海特的诱惑背弃了与葛兹的盟约。

葛兹英勇善战，以一只手效命疆场；他有情有义，爱兵如子，不准年轻的格奥尔格在没有装备的情况下与他一起参战；他心胸宽广，对敌人魏斯林根一如从前一样真诚热情；他关爱妹妹、尊重妻子、耐心教导儿子。与始终忠于自由、热爱自由的葛兹形成对比的是魏斯林根，他贪图宫廷生活，被荣华富贵和蛇蝎美女蒙蔽了骑士的良心，背叛了与葛兹的约定，对善良美丽、曾经在病中照顾他的玛丽亚始乱终弃。

伊丽莎白和玛丽亚是剧中完美的女性形象。她们温柔善良，伊丽莎白稳重，而玛丽亚更多了些天真和青涩。这两个女性的光彩也衬托出葛兹的光辉。作者并未对她们进行过多的外貌描写，只是在言谈中透露出其人性美。相反，歌德不惜笔墨渲染寡妇阿德尔海特的美貌。巴姆堡不再是巴姆堡，因为“一个美若天仙的妇女将它变成天国的庭院”，“在她面前，连眼睛看她都来不及，舌头更是丝毫都说不出这佳人的姿容”。但是就是这位美貌绝伦的女子，一心想当上皇上的宠妻，充当了留住魏斯林根的诱鸟。她与魏斯林根一样被金钱和地位迷惑，失去了人类最美好的心性。

在艺术上，剧中采用了莎士比亚戏剧创作的方法，完全突破“三一律”，出场人物众多，场景变换频繁： 从宫廷古堡、巍峨城墙、郊外原野、农村酒店到小镇旅舍、吉卜赛人营帐、教会寺院。情节上有农民军和政府军血战，也有农民结婚的场景……这一切都没有顾及到舞台演出的客观限制。剧中人物的语言是多变的，国王贵族多矫揉造作之词，还夹以外来语，而葛兹和农民语言却十分朴素，但夹杂一些方言。歌德追求形式的自由，以自然的形式表达充沛的感情，力求以情感打动人心。

这部历史剧交织着农民战争和错综复杂的男女爱情，交织着国家命运和个人命运，这一切构成了16世纪德国的时代画卷。作品突出了铁手骑士葛兹在反抗割据诸侯、谴责暴虐的封建统治中所表现出的渴望自由的思想情怀，是年轻的歌德“通过戏剧的形式向一个叛逆者表示哀悼和敬意的杰作”。葛兹作为16世纪反抗暴政、向往革命、追求自由的英雄人物，是狂飙突进时期歌德理想的化身，也是他人道主义思想在作品中的化身。葛兹临死时说“天国里的空气呀——自由！自由！”，其实是歌德借主人公之口表达难以遂意但又热烈异常的对自由的渴求。追求至清至纯的“天国的空气”，难免在人间落落难合。个人与社会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也是作者当时矛盾心理的折射。

(丁巧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