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乌纳穆诺》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奥古斯托·佩雷斯是个心地善良、爱思索的年青人,但日常生活却始终笼罩在无所事事的迷雾中。一日,他对一位女子一见钟情,但对方已有男友,并不把有点书生气的他放在眼里。于是在追求理想爱情的过程中,他经历了一系列痛苦的波折。最后终于使对方答应了他的求婚。正当他准备婚礼时,女子突然与先前的恋人私奔了。奥古斯托痛不欲生,决意自杀。自杀前他要拜访《迷雾》的作者乌纳穆诺,小说的作者与主人公相遇在作者的书房。乌纳穆诺告诉主人公,他只是个虚构人物,不可能按自己的意图去自杀,只能按作者的意图去死。双方一番谈话后,小说主人公却燃起了生的欲望,要求让他活下去。然而最终主人公还是死去了,但死因却有几种说法。末尾以主人公爱犬的口吻出现了一篇悼词代跋,至此全文在有些荒诞的气氛中结束。

【作品选录】

“得了。可我现在怎么办呢?”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噢,你已经觉得自己是剧本或者小说中的人物了……做个……nivola中的人物,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你以为我们这么讲话,动作太少?那是动作狂,也就是哑剧狂。据说,一个剧本中有许多动作,演员们可以做手势,可以迈阔步,可以假装决斗,也可以跳跳蹦蹦……这是哑剧!哑剧!有时他们说,对话太多了!仿佛对话不是动作。一开始就有台词,一切都是通过台词表达的。倘若现在,比如说,有个……nivolista藏在这里,躲在衣橱后面,把我们的对话全部速记下来,然后公诸于世,读者很可能会说:‘这里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然而……”

“唷,要是他们能看到我的内心,维克托,我可以肯定地说,他们就不会说这种话!”

“内心?谁的内心?你的?我的?我们没有内心。如果他们能看到自己的内心,看到读者的内心,他们就不会说这里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了。剧本、小说,或者nivola中的人物没有内心,除非赋予他……”

“对,作者赋予他。”

“不对,是读者赋予他。”

“我可以向你断言,维克托……”

“你什么也别断言,还是自我吞掉吧。这是个稳妥办法。”

“我正在吞自己,吞自己。我已经开始了,维克托,像一个幻影,像一个虚构出来的东西。多年来,我像一个幽灵、像一个雾精那样游荡,不相信自己的存在,把自己想象成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才子为了消愁解闷而创造出来的幻想人物;但是现在,在受到他们这样对待以后,在受了这种愚弄——这种残酷的愚弄——以后,现在,是的,现在我有了知觉,摸得到自己,不再怀疑自己的存在了。”

“喜剧!喜剧!真是喜剧!”

“怎么?”

“哦,进入喜剧的,是扮演国王就自以为是国王的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要自得其乐。我刚才对你说过,倘使一个nivolista躲藏在这里,听我们谈话,把它记录下来,有朝一日发表出去,那么nivola的读者就会怀疑——哪怕只是一刹那——自己血肉之躯的真实性,反而以为自己不过是nivola中的人物,像我们一样。”

“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解救自己。”

“是的,我听说过,艺术的解救作用主要是使人忘记自己的存在。有人埋头看小说,为的是不再想到自己,忘记自己的痛苦……”

“不对,艺术的解救作用主要是使人怀疑自己的存在。”

“什么是存在?”

“你瞧,你逐渐在恢复健康: 你开始吞自己了。这个问题就是证明。存在或者不存在!……这是哈姆雷特说的,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虚构出来的一个人物。”

“我总觉得,维克托,存在或者不存在这句话是十足的空话。”

“话语愈深奥,就愈空洞。没有比无底井更深的了。你认为什么是最大的真实?”

“慢点……让我想一想……是笛卡儿说的这句话:‘我思故我在。’”

“不对,是这句话: A等于A。”

“这等于没说!”

“这所以是最大的真实,就因为这等于没说。你认为笛卡儿的这句空话是无可辩驳的吗?”

“那还用说! ……”

“这句话是笛卡儿说的吗?”

“当然是他说的!”

“不对。因为笛卡儿只不过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是一个历史编造出来的人物……他并不存在……也不思考!”

“那么这句话是谁说的呢?”

“谁也没有说,是这句话自己说的。”

“这么说来,存在和思考的人就是这句名言本身了?”

“那当然!你想想看,这等于说,存在就是思考,不思考的东西就不存在。”

“那用不着说!”

“那么你别思考,奥古斯托,别思考。假如你硬要思考……”

“怎么样呢?”

“就会吞掉自己!”

“就是自杀啰?”

“我不想管这种事。再见!”

维克托走了,留下了奥古斯托。奥古斯托陷在沉思中,茫然不知所措。

奥古斯托心灵中的风暴,仿佛在令人生畏的平静里停息了。他下了自杀的决心。他所以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因为他是自己不幸的根源。但是,在实现他的意图之前,他犹如一个在船舶失事后抓到一块薄板的遇难者,忽然想跟我——这个故事的作者——商量。那时奥古斯托看过我一篇短文,在这篇文章中,我顺便谈到了自杀。这篇短文以及我的其他作品似乎给他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他要结识了我,并和我谈上一会儿,才愿意上西天去。所以他到萨拉曼卡来看望我。我住在萨拉曼卡已有二十多年。

有人通报,说他来访了,我令人莫测地笑了笑,吩咐让他到我的书斋来。他像幽灵一样走进了我的书斋,望着挂在书架上方的我的油画像。我打了个请坐的手势,他就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他谈起我的文学作品和略带哲理的著作,如数家珍,不消说,我听了心里很高兴。他随即讲述起他的生活和他的不幸来。我打断了他的话,叫他不必细说了,因为我对他所经受的波折了解得同他一样清楚。于是我就提到一些他认为最秘密的隐情来证实这一点。他眼睛里流露出真正的恐惧,望着我就像望着妖怪一样。我发觉他似乎神色变了,甚至浑身发抖。我已经把他迷住了。

“简直难以相信!”他重复着说,“简直难以相信!若不是亲眼看到,我是决不会相信的……我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不是醒着,也不是在做梦。”我回答他说。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他又说道,“既然您觉得您像我一样了解我的情况,也许猜得出我的来意吧……”

“猜得出,”我说道,“你(我以权威的口吻把“你”这个字说得很重),你被不幸压倒了,想出自杀的鬼点子。可是你读了我最近发表的一篇文章,有所触动,在自杀之前,来和我商讨。”

这可怜的人宛如中了汞毒的人那样颤抖着,好似疯子一般望着我。他想站起来,也许是要逃走,但是身子不听使唤,立不起来。

“你别动!”我命令他。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他讷讷地说不出来。

“那是因为你自杀不了,即使你想自杀。”

“为什么?”他见自己如此无用,叫了起来。

“很简单嘛。一个人自杀必须要有什么?”我问他。

“必须要有自杀的勇气。”他回答说。

“不对,”我对他说,“必须是个活人!”

“那当然。”

“可你却不是个活人!”

“我怎么不是活人?难道我死了不成?”他不知不觉地摸起自己来。

“不是,朋友,不是,”我回答他,“我刚才对你说过,你不是醒着,也不是在做梦;现在我告诉你,你不是死的,也不是活的。”

“看在上帝分上,你就透透彻彻地说个明白吧!说个明白吧!”他有气无力地恳求我,“因为,今天下午我看到了、听到了这种事情,我怕自己要发疯。”

“好吧。亲爱的奥古斯托,其实,”我尽可能委婉地说道,“你自杀不了,因为你不是活人;你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因为你不存在……”

“我怎么不存在呢?”他不禁嚷了起来。

“是的,你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可怜的奥古斯托,你只不过是我想象的产物,是我读者的想象的产物,因为他们阅读过我杜撰的有关你兴衰际遇的故事;你不过是小说、或者说nivola、或者你随便称之为什么的当中的一个人物。这样你就知道自己的秘密了。”

这个可怜的人听了这话,朝我看了片刻。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过目标,投到更远的地方去。接着他又对着那幅挂在书架上方的我的油画像看了一会儿,脸色这才变得正常,呼吸也才平静下来。他的神态逐渐变得自若了。他把两个胳膊肘撑在我的小桌上,用手掌托着脸,眼角上露出笑意,眼睛望着我,慢条斯理地对我说道:

“请您听我说,堂米格尔……您可别弄错了。就怕发生的事情正好与您想的和您说的完全相反。”

“怎么会相反呢?”我问他。我见他恢复了生气,感到惊慌不安。

“我亲爱的堂米格尔,”他又说道,“就怕虚构的人物,实际上不存在、不死也不活的人……不是我,而是您。就怕您也只是作为一个借口,要把我的身世公诸于世……”

“真是胡说!”我有点儿恼火,叫了起来。

“您别这么激动,乌纳穆诺先生,”他回驳我,“安静点。您对我的存在表示怀疑……”

“不是怀疑,”我打断他的话头,“我完全肯定你不能脱离我的小说而独立存在。”

“好吧,如若我也反过来怀疑您的存在,而不是怀疑我自己的存在,您也别见怪。我们来把这件事情弄弄清楚吧: 您说过堂吉诃德和桑丘不但是真实的,而且比塞万提斯更真实,这话您说过不是一次,而是好几次,对吗?”

“我不否认,不过我说这话的意思是……”

“行啦,意思我们不去管它了,我们还是谈谈别的东西吧。当一个在床上酣睡的人梦见什么的时候,真正存在的是什么: 是他作为在做梦的意识呢,还是他的梦?”

“要是他梦见他本人——做梦者本人——存在怎么样呢?”我反问他。

“假如是这样,堂米格尔朋友,我也问您一句: 他是以什么方式存在的?是作为在做梦的人呢,还是作为他自己所梦见的人?请您注意,在与我进行这种辩论的时候,您已经承认我的独立存在了。”

“不,不是这回事!根本不是这回事!”我断然说道,“我需要辩论,不辩论我就活不下去;在我体外没有人和我辩论、反驳我的时候,我就想出人来在我内心与我辩论,反驳我。我的独白就是对话。”

“也许您编造的那些对话只不过是独白罢了……”

“可能是。不过我告诉你,而且我还要再说一遍,你不能独立于我之外而存在……”

“我也要再向您提一下自己的想法,不能独立于我以及您认为是您创造出来的其他人物之外而存在的是您。我敢肯定,堂阿维托·卡拉斯卡尔和伟大的堂富尔亨西奥会同意我的看法……”

“别提堂富尔亨西奥了……”

“好,不提,您也别责怪他。请您谈谈,您对我的自杀有何见教?”

“我认为,因为——我再对你说一遍——你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你只该也只能做我希望你做的事情,而且我不愿意让你自杀,所以你就不会自杀。就是这些话!”

“‘我不愿意’这种说法,乌纳穆诺先生,完全是西班牙式的,但是非常无礼。再说,即使接受您这套奇谈怪论,说什么我确实不存在,而您存在;什么我只是个虚构的人物,只是您的小说想象或者说nivola想象的产物,即使是这样,我也不该屈从您所谓的愿意,屈从您的奇思异想。连那些所谓的虚构人物也有他们的内在逻辑……”

“好了,这种调子我早听熟了……”

“这倒是真的。一个小说家,一个剧作家,绝对不能随心所欲地对待他所创造的人物;一个小说中的人物,按照艺术规律,不可能做任何一个读者都不希望他做的事情……”

“一个小说中的人物也许是如此……”

“还有吗?”

“但是一个nivola中的人物……”

“我们别再说这种伤我心、刺我痛处的笑话了。我有我的性格——或者像我认为的那样,是我自己固有的,或者像您猜测的那样,是您赋予我的——、我的生活方式、我的内在逻辑,而这种逻辑要求我自尽……”

“你自认为是这样,但是你错了!”

“说说看,我为什么错了?我错在哪里?请您指出我的错处。因为一个人要有自知之明最难,我可能错了,也可能自杀不是解决我不幸的最合乎逻辑的办法,不过要请您证明这一点。堂米格尔朋友,如果说要有自知之明很难,那么要有知人之明也很难,我觉得其难度不亚于自知之明……”

“知什么人?”

他面带神秘的、狡黠的微笑,望着我,慢吞吞地说道:

“一个小说家,或者一个剧作家,要知他所创造的、或者他认为是他所创造的那些人物,甚至比知自己更困难……”

我听了奥古斯托的这番妙论,开始感到不安,忍耐不住了。

“我坚持我的看法,”他又说道,“即使承认是您让我存在的——虚假的存在,您也无论如何不能像您说的那样,按照您的意愿阻止我自杀。”

“好啦,够了,够了!”我高声说道,拿拳头把小桌子一捶。“别说了!我再也不愿听你这些放肆的话……哪怕是出于我创造的人物之口!既然你已经使我厌烦了,再说我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我现在决定,不是你自杀,而是我杀死你。你很快就要死掉!很快!”

“怎么?”奥古斯托惊叫道,“您要让我死,逼我死,杀死我?”

“是的,我要逼你死!”

“哼,办不到!办不到!绝对办不到!”他大声叫道。

“唉!”我说道,怀着又怜悯又愤怒的心情望着他。“这么说来,你打算自杀,不要我杀死你?你要自尽,不愿我送你的命?”

“对,那是不相同的……”

“倒也是,我听人说过几个类似的事例。我听说有一个人在一天晚上带了支手枪出去,准备自杀,却突然遭到几个强盗袭击。他进行自卫,打死了一个,其余的逃跑了。他看到他以另一个人的生命换得了自己的生命,便放弃了原先的打算。”

“那是可以理解的,”奥古斯托说道,“问题是要送掉一个人的命,把一个人杀死。既然他把别的人杀死了,他何必要自杀呢?大多数自杀者都是杀人未遂的杀人者;他们因为缺乏杀人的勇气才自杀的……”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奥古斯托,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倘若你有勇气杀死欧赫妮娅,或者毛里西奥,或者他们两人,你就不想自杀了,对不对?”

“喔,恰恰不是他们……”

“那么是谁呢?”

“是您!”他直视着我的眼睛。

“什么?”我禁不住叫道,一下子立了起来。“你居然想要杀死我?你要杀死我?”

“坐下来,安静点。堂米格尔朋友,难道您还以为一个虚构的人物——正像您称我的那样——干掉那个认为让他虚假地存在的人是头一个例子吗?”

“这太过分了吧!”我一边说道,一边在书斋里踱步。“这太离谱了吧!这种事只有在……”

“只有在nivola中才会有。”他用讥讽的语调替我把话说完。

“好啦,够了!够了!够了!这叫人受不了!你是来向我请教的,可是你一开始就对我的存在提出异议,继而又对我的权利表示异议。我有权要把你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对,正像我刚才说的,要把你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变成我想到的东西……”

“您的西班牙味太浓了,堂米格尔……”

“你又来了,傻瓜!不用说,我是西班牙人,论出身、教育、肉体、精神、语言,甚至信仰和职业,都是西班牙人;我是道道地地的西班牙人;对西班牙事物的爱好就是我的宗教信仰;我要信仰的天国就是神圣的、永恒的西班牙;我的上帝就是西班牙的上帝,我们堂吉诃德老爷的上帝,用西班牙语思维、用西班牙语讲‘让光明普照’的上帝,他的语言就是西班牙语言……”

“唔,那又怎么样呢?”他打断我的话,使我回到了现实中。

“后来你忽起杀我之念。要杀死我?杀我?你?我要死在我创造出来的一个人物手里!我再也不能容忍了。为了惩罚你这种放肆行为和你带来的那套荒唐害人的无政府主义理论,我决定判处你死刑。你一到家就要死的。你要死的,我对你说,你要死的!”

“看在上帝分上……”奥古斯托提高声音说,已经是恳求的口气。他害怕得浑身发抖,脸色发白。

“上帝保佑不了你。你一定要死的!”

“可我想活,堂米格尔,我想活,我要活下去……”

“你不想自杀了?”

“喔,如果是为了这个,我向您起誓,乌纳穆诺先生,我不会自杀,我不会把上帝赐给我的生命或者说您赋予我的生命送掉;我向您起誓……现在您要杀死我,我倒想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生命多宝贵啊!”我不禁叫道。

“是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生命。我要活下去,即使我再受人奚落,哪怕另外一个欧赫妮娅和另外一个毛里西奥再把我的心撕碎。我要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已经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我要活下去,活下去……而且我要成为我、成为我、成为我……”

“假如你只能成为我要你成为的人呢……”

“我要成为我,成为我!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他声泪俱下。

“不可能……不可能……”

“您听我说,堂米格尔,为了您的子女,为了您的妻子,为了您最心爱的东西……您要知道,您也不会成为您……您也要死的……”

他在我脚边跪下,大声哀求道:

“堂米格尔,看在上帝分上,我要活下去,我要成为我!”

“不可能,可怜的奥古斯托!”我对他说,抓住他一只手,扶他起来。“不可能!我已经写好,无法改变;你再也不能活下去了。我不知道怎么对待你。上帝在不知道怎么对付我们的时候,就把我们杀掉。我可没有忘记你脑子里的杀我之念……”

“堂米格尔,要是我……”

“那不要紧;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话。我真正担心的是,如若我不很快杀死你,你终究也要杀死我。”

“难道我们不能商量好……”

“不可能,奥古斯托,决不可能。你的死期已经到啦。是白纸黑字写好的,我无法收回。你一定要死的。你的生命对你还有什么用处呢……”

“哎哟……看在上帝分上……”

“‘哎哟’也好,上帝也好,都帮不了你的忙。走吧!”

“这么说来,您不同意,对不对?”他对我说,“不同意?您不想让我成为我,不想让我走出迷雾,不想让我活下去,活下去,不想让我看得到自己,听得到自己的声音,摸得出自己,有知觉,有痛感,不想让我成为我。就是说您不希望这样啰?就是说我得作为虚构的人物死去啰?好吧,我的创作家先生,堂米格尔,您也要死的,也要死的;您来自虚无,要再回到虚无中去……上帝不再梦见您!您要死的,对,要死的,即使您不愿意死;您要死的,凡是阅读我故事的人都要死的,全要死的,统统要死的,无一幸存。他们是虚构的人物,像我一样!大家都要死的,大家,大家。对你们说这话的,是我奥古斯托·佩雷斯,像你们一样的虚构人物,nivola中的人物,完全和你们一样。您,我的创作家,我的堂米格尔,您只不过是nivola中的另一个人物,您那些读者也是nivola中的人物,与我奥古斯托·佩雷斯,您的受害者一样……”

“受害者?”我失声叫道。

“是的,受害者!创造出我,却是为了让我去死!您也要死的!创造者创造出自己,创造出自己的人也要死的。您要死的,堂米格尔,您要翘辫子的;想到我的人都要呜呼哀哉的!那就让他们上西天去吧!”

可怜的奥古斯托极力眷恋生命,渴望永生,弄得精疲力竭。

我把他推到门口。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然后摸摸自己,仿佛不相信自己的存在似的。我偷偷地擦去了眼泪。

(方予 译)

注释:

这个词是作者自己创造的,意为“写nivola的人”。

【赏析】

这是一部有点奇怪的小说。全文分为: 序言、后序、正文、悼词跋尾。而四部分的写作和叙述者则分别是:“默默无闻”的维克多·戈蒂、“蜚声文坛”的乌纳穆诺、作者乌纳穆诺本人以及主人公的爱犬。

其实序言署名的作者维克多·戈蒂是作者乌纳穆诺在正文中塑造的一个人物,他在序中自称“与堂米格尔·德·乌纳穆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沾亲带故”,一副暧昧的奇怪身份实在让人纳闷。不仅如此,他还暗示我们:“(乌纳穆诺)非要我为这本书写篇序言不可。我不能不写,因为乌纳穆诺先生的要求,对我来说是名副其实的命令。”似乎话里有话地承认了传统上作为一个文章中人物的地位。但随后作为乌纳穆诺的朋友,他却说出了有些胆大包天的言论。他谈到乌纳穆诺将这部小说定义为“nivola”时,称自己虽只是个“nivola”中的人物,但这词可是他创造的,乌纳穆诺只是记下了他与主人公奥古斯托的谈话,才创作了小说《迷雾》。在第三十章中,他神秘叨叨地向奥古斯托说“有个……nivolista藏在这里,躲在衣橱后面,把我们的对话全部速记下来,然后公诸于世”。关于《迷雾》的结尾,他则努力证明奥古斯托确系自杀,而不是作者所说的死因不明,他——维克多·戈蒂才是事情的真正知情者。

相对的,在“后序”中,乌纳穆诺作出了有趣的回应。他承认是自己请求朋友维克多·戈蒂写序,但一方面又称自己不会放过他“不当”的言论。关于那个受批评的结局,乌纳穆诺在摆出置之一笑的姿态后,警告维克多小心点,否则他“会像对付维克多的朋友——奥古斯托那样对付他: 或者让他死掉,或者照医生那样送他的命”。语气不怀好意,但却简短有力,不容置疑,俨然在维护作者在小说中的权威地位。

这一前一后两篇序,一个人物、一个作者都站在或历史或现实的大局角度,谈论着《迷雾》,构成了一组奇异的“对话”,仿若是一出饱含对立冲突,争夺小说解释权、知情权的戏码。一直延续到正文中,隐隐绰绰地伏在主线下,时不时抛出个颇有看头的线索给我们,在引人入胜的同时,也留下了团团让人迷惑的雾。

实际上不仅是这种潜在的大“对话”模式,“对话”这种形式在《迷雾》中俯拾皆是。当主人公独处时,“为了看上去有点儿像对话,就添上一条狗,让人物对着狗讲话”。因为在作者看来,与“novel”这一传统概念不同,他创造的“nivola”是“没有情节……情节是它自己形成的”。原来《迷雾》的艺术构思简直就是对生活的重现,既不刻意安排情节也不任意摆布人物,模糊传统上注重情节、人物塑造的小说概念,不给事物贴标签,而是要弄乱,搅混。所以《迷雾》中,独白、小说、哑剧融为一体,达成了小说与戏剧、悲剧与喜剧的混淆。而这一切,在选段部分,借维克多之口也进行了长段的阐释和辩论。也许,在乌纳穆诺看来,混乱、矛盾才是生活的本质,他要给我们呈现的,就是一出矛盾混乱的真实生活中的戏中之戏。

选段中,奥古斯托在被人抛弃后,怀疑嘲弄了经历的一切,甚至怀疑起自己的真实性。于是,有了一段他与维克多关于笛卡儿“我思故我在”的对话。不过就在他们为自身身份争论不休时,在我们眼中却依旧只是两个小说人物,争论因此显得那么可笑,这恐怕是对“我思故我在”的一种重新审视论断吧。

随后的第三十一章,场景从主人公生活的小镇转至萨拉曼卡,乌纳穆诺的书房中,小说作者与人物面对面的谈话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情节中。但在传统小说中,作家将自己完全隐于其中才是最佳形式。乌纳穆诺却直接走进文本,毫无忌讳的摆出一副“上帝”姿态。但对我们,他却突然从一个历史人物变成了一个小说人物,地位与奥古斯托平等,处在了同一个虚拟的场景中。甚至当奥古斯托在第三十一章结尾,喊出惊心动魄的那段言论时,我们读者也恍然间与他处在了一个层面上,存在于同一个“必将死去”的命运中,这实在让人感到惊叹、疑惑和不快。所谓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在这里完全被搞混了,没有谁是谁的上帝,如果主人公必死的命运已定,那么死去的命运对于参与《迷雾》这部小说的任何人都是公平的。

但是,当乌纳穆诺告诉奥古斯托,他不可能自杀,因为他“不是个活人”,“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是我想象的产物”后,奥古斯托却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正如堂吉诃德和桑丘这些小说人物比塞万提斯这个创造他们的作家更真实一样,“不能独立于我以及您认为是您创造出来的其他人物之外而存在的是您”。这不禁让人猛醒,也许这些由文字组成的虚构人物,他们的命运随着历史的变迁比我们世人的命运来得更长久。《迷雾》的作者只是个历史人物,但当我们翻开《迷雾》时,主人公奥古斯托却再次复活了。一次次的复活使奥古斯托的世界走进一代代读者记忆中。常被人忽略的文学虚构力量原来远超我们想象。现在再想起原文对《圣经》的一段摘录,实在颇有反讽的力量:“创世之始是(语言)文字……文字变成了人……通过文字创造万物。”

也许正是这种真正不死的境界,对乌纳穆诺来说才更贴近他心中“永恒”的定义。这也难怪他那么深信堂吉诃德和桑丘比塞万提斯更真实,而维克多认为哈姆莱特才是莎士比亚的创造者之一的含义也是如此。借着这份对永生的追求,作者打破了传统的创作原则,将自己置入了小说中,甚至与人物发生互动,用一种反真实到近乎荒诞的场面,营造出作为人物的作者的真实性。所以当我们看到两个不同世界中的人诡异地相遇在小说中时,虽然一方摆出“上帝”的姿态,但让人感受到的却是一般意义上“作者即上帝”模式的虚幻性。这种充分对自身虚幻性的幽默揭示,反倒让人明了,在作者心中什么才是人存在的真实。

正如《迷雾》的书名,主人公无论是他的一生,还是死因,都处于迷雾的笼罩中,那么像一场梦。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是源于乌纳穆诺多年前的一个梦。对于梦而言,当人醒来时总有无数的荒谬、矛盾和无法解释的情节。但作者偏以这篇小说和人物的虚幻性向我们展现人生的虚幻和无常,而人的自我意识在乌纳穆诺看来只能通过追求精神的永存才能真正达成。

难怪常有人认为乌纳穆诺的小说情节单一,对外部世界几乎完全忽略,除了人物勾画外,剩下的便只是长篇哲理对话或独白。因为对他而言,文学创作的同时,也是他借以想象自己,对自己的创作和哲学思维进行批评、嘲弄的有趣过程。所以我们才会看到一篇如此肆无忌惮混淆作者、叙述者、人物身份的《迷雾》。无论是从维克多还是奥古斯托的视角,对作者权威性的嘲笑时时存在于文字背后,表达着作者对“文学创作”这一被神化过程的思考。透出作为一名思想家的乌纳穆诺,同时是一名幽默艺术家的强烈自我意识。将常为读者所忽略的作者、人物、读者间千丝万缕的关系摆上了桌面。最终对自己身份的虚化,更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对所谓概念、科学、上帝、天国等人为“理想”抱持怀疑态度的乌纳穆诺。也许在他的理想中,他反倒是“寻找剧中人的作者”,期望着在剧中与人物一起,模糊了存在与虚无、现实与理想、梦幻与觉醒的两端,让读者看到一个人的欢乐与痛苦、祈愿与挣扎、自信与怀疑。

(陈 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