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二战期间,德军占领亟待英军解救的荷兰。年仅19岁的荷兰姑娘海特勒伊在战争中结识了已有家室的英国伞兵雅各布,对他一见钟情。再次相遇后,身负重伤的雅各布受到了海特勒伊无微不至的关怀。在朝夕相伴的日子里,他们逐渐产生了感情,坠入爱河。可惜,好景不长,雅各布因心脏病去世。海特勒伊勇敢地面对现实,并保住了他们爱情的结晶。50年后,雅各布在英国的孙子——17岁的小雅各布受祖母委托,前赴荷兰参加战役纪念典礼,并探访祖父的安息地。这时海特勒伊受癌症折磨,生命已走至尽头。小雅各布与她会面,探求祖父生前状况。在短暂的行旅中,他结交了一些朋友,见到了荷兰的姑妈和表兄丹恩,了解了过去的种种。
【作品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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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可以让我忘却一切。
我的悲伤消失了,
我的勇气得到了重生。
——安妮·弗兰克
他开始讨厌这个地方了。
昨天他的到来实在让他感到难堪。今天他参观了安妮·弗兰克故居,这是他一直以来最最向往的事情,可这也让他内心不安。他把那个男孩当成了女孩,他感到沮丧。被人打劫,身上分文不剩。追赶小偷,跑得筋疲力尽。后来天上又下起了雨,现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他已浑身湿透。还有现在手上拿的这个东西: 一个火柴盒,一个安全套,还有几句留言。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盒子,里面也没有火柴,就他所知,这个安全套还是个坏的,留言也是用他看不懂的语言所写。嗨,真倒霉!那一串阿拉伯数字可能是一个电话号码——它是托恩的电话号码,还是另一个骗子的?“Niets”的意思大概是“不”,“in”在荷兰语中的意思和在英语中一样吗?“阿姆斯特丹”他认识,但到目前为止,他多么希望他并不了解阿姆斯特丹啊!“is”和英语中的“is”意思相同吗?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对吗?“wat het lijkt”是什么意思?唉,让它见鬼去吧!管它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他总是很迟才做出反应呢?为什么他总是在一切过去之后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干什么呢?为什么在他确定自己的想法时,一切早已不再重要了呢?比如昨天,当他察觉事情不妙时,他应该说声谢谢,然后立即回家,但他没有这样做。直到晚上躺在床上他才感到——真正感到——当时他的境遇是多么尴尬。看在上帝的分上,他怎么没有发现托恩是个男孩呢?现在回想起这一切,他知道其实自己始终都是明白的,始终都感觉到了这一点。但他就是希望托恩是一个女孩,而且非常希望这样,不愿让自己意识到他不是女孩。事实是,他一直在自欺欺人。后来,当他不得不承认托恩并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是一个女孩时,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只能像一个傻瓜一样呆呆地站在那儿。
或许,他爸爸说得没错,他天生就是一个大笨蛋。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陷入了自责当中。天上的雨加剧了他的苦恼。哈姆雷特说得太对了,人世间的一切是多么可厌、陈腐、乏味和无聊!他自己是多么肮脏!或许,他应该摆脱这具凡间的臭皮囊,当然不是用锋利的匕首,而是用一种更为合适的现代化手段。服用过量的麻醉剂,或是吸入汽车的尾气——当然是他爸爸的汽车尾气啰!
沉思了片刻之后,他告诉自己,其实他是一个十足的废物,是一堆令人作呕的臭狗屎(他从他自己庞大的同义词宝典中又选出了其他一些够味儿的骂人话)。但这些想法只能证明他确实是一个蠢货,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一个讨厌鬼,因此,他有足够的理由闷闷不乐,有足够的理由想到自杀。就这样,一个循环周期完成了,于是忧郁慢慢充斥了他的全身,并且总是摆脱不了。
在家里,每当他陷入这种情绪时,通常有两个人能够帮助他从这个恶性循环中挣脱出来。一个是安妮·弗兰克。读她的日记总能让他恢复活力,但今天这本书没带在身上,不能给他以任何帮助。这倒是一件好事,否则也让小偷给偷了,他肯定他是无法容忍这种损失的。另一个人是他的奶奶。萨拉曾经劝过他,说他时常陷入这种情绪之中并不是他的错,也不是他自身的失败,他不必为此而感到内疚。她说,这些只不过是成长过程中的烦恼,青春期的痛苦,就像眼睛近视,或是对灰尘过敏一样,天生就有的,有的则是在日常生活当中形成的,但你必须学会控制和对付它。
他坐在阶梯上,向外张望,感觉到那种忧郁就像只从墙洞向外窥视的老鼠。他希望能忘掉那个关于老鼠的小插曲,正是那个小插曲,萨拉给他时常发作的情绪起了“老鼠”这么个名字。那段记忆时常出现在他的梦中,昨晚他又做了同样的梦,因此,他应该预料到自己今天会再次遭遇这种情绪。那个梦不但预示他今天的忧郁情绪,还让他深感不安,因为他感到这个梦想要告知他某些有关他自己的重要信息,他必须要了解,但他知道他永远都不可能明白。即使在他情绪高昂时,在他兴奋、轻松时,梦中的记忆也能莫名其妙地侵入他的大脑,让那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占据着他的思想。
现在,他在等待着雨停,他的脑中又浮现了这个谜。
搬去和亲爱的祖母一起住之后不久的一个晚上,雅各布发现一只老鼠正沿着地板急急忙忙地朝墙裙上爬。萨拉尖叫一声,连忙把两只脚抽回来,放在椅子上。虽说她有些大惊小怪,但她的确十分惧怕老鼠。她从孩提时起就把老鼠和污秽、疾病联系在一起,害怕它们敏捷而难以预料的行踪。因为有些惧怕的缘故,她甚至不能忍容自己想到触碰老鼠,或被它所触碰。雅各布和萨拉有很多相同之处,在这一点上也不例外。当时他的反应是立即跳起来,追赶那只狡猾的,但又胆怯、畏缩的小老鼠,嘴里大声咒骂着,手中挥舞着正在阅读的书本。(萨拉后来说,他们当时对老鼠的反应实在是很典型的: 女的把脚缩回来,设法逃离危险,而男的则恶语相加,穷凶极恶地追逐敌人)
老鼠把他们吓了一跳,他们也把老鼠吓了一跳。它掉转身子,窜进它所能找到的第一个它希望是安全的地方——这碰巧是一个非常狭小的地方,书柜的底板和与之相靠的墙壁之间。
没有动静!它在那儿干什么?萨拉想知道。雅各布退至一个安全的距离,弯腰朝里面看,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萨拉建议拿手电筒来。
他打开手电筒,脸贴着地板,眯着眼睛往里看: 一只灰褐色的小老鼠缩在最里面的角落里,脸冲着外面,一对大耳朵几乎是透明的,一双稚气的眼睛又大又黑,爪子上没有毛,像小猴子的爪子一样呈粉红色,又像人的手。它呆在那儿喘息着,理着胡子,瞪着眼看着外面的他。噢,它是多么惊恐啊!
他说,这只是一只田鼠。萨拉说,不管是什么鼠,我不想让它呆在那儿。如果它是只田鼠,那它可是来错了地方。我们得把它赶走,否则无法安睡。雅各布说,或许可以找一根棍子,赶它出来,用毛巾裹着扔它出去。
他在短时间内能够找到的唯一合适的工具是一根鸡毛掸子,细细的竹柄刚好能伸进狭窄的缝隙。即使如此,它也只能贴着地面像活塞一般进出。
雅各布不愿去想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他并没有把它从墙角赶出来,他用的力气太大了,在其后几天里他的手仍能感到那致命的一击。
过了几天,他第一次开始做梦。他那时并不沮丧,这个梦就其本身而言也算不上是梦,只能说是一个更长的梦的结尾。其余的内容他总也记不清楚,只记得下面这一时刻。
他在说话,但不知在和谁说话,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反正样子很兴奋。他呆的地方灯光昏暗,空间狭小,好像是一个大碗柜,没有窗子。他一边说话,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右边。那儿,在一个齐胸高的、又宽又大的空木架上,有一个小小的、深褐色的、皱巴巴的小包,比人的拳头大不了多少。他转过头看着它,右手握着一根短短的小铁棒。铁棒的一端有一个凸缘,形状像人的上嘴唇。他用这根铁棒捅了捅那个小包。
他刚一碰到那个小包,它立即裂成两半,变成两只像兔子大小的老鼠。一只仰面朝天扑腾着,四条腿向外伸展,像一只肚皮发痒的狗,躺在那儿准备抓挠。然而,他的注意力却被另一只老鼠所吸引。那只老鼠侧身躺着,身体蜷缩,像个胎儿,头缩在爪子中间,一动也不动。它还活着吗?他用铁棒戳了戳,没反应。他又用铁棒轻轻敲了敲它脑袋的侧面。哦!这不是一只老鼠,而是一个小孩子,长着一个大脑袋,特别大。那张脸让他心神不安。他又敲了敲他的头,这一次是敲在太阳穴上,敲得比前一次使劲。那个孩子呻吟了一声,但眼睛没有睁开。他一次又一次敲击他的头,每一次用的力气都比上一次大,他的手,手臂,甚至到二头肌都能感受到这种力量。在每一次敲击之前,他都仔细地观察孩子的反应。每一次敲击过后,孩子都会发出痛苦的呻吟,而且也变得越来越大,离雅各布越来越近。虽然他们两个谁也没动,但孩子却好像在向他靠近,像电影中的特写一样,每一个镜头都比上一个要大。敲了四五次之后,孩子的太阳穴上出现了一道伤口,血渗了出来,浓浓的,鲜红色的血,但量不大。它没有喷涌出来,也没有流到孩子的脸上,只是在太阳穴处凝固,成了一个闪闪发亮的菱形。血让他兴奋,他更使劲地敲击起来,而且越来越使劲。每次在手中的铁棒落下之前,他都会想: 我在干什么?我不应该这么做!为什么我要这样?我不想这么做!但他还是继续敲,一直敲到眼前的特写镜头只有孩子受伤流血的头。每次敲击之后,孩子发出的呻吟声一次比一次大,越来越令他不安,比他自己的尖叫还让他感到可怕,但孩子的眼睛始终是闭着的,像是熟睡一般。
突然,孩子的眼睛睁开了,雅各布一看,那个孩子原来是他自己。
海特勒伊
虽然我不敢说接下来的日子——确切地说,是接下来的夜晚——给了我无限的幸福,但毫无疑问,这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时光。六个星期一眨眼的工夫就过去了,但在我的记忆中,这段时光却比那时到现在我所经历过的岁月还要漫长,还要值得我回味。那是我至死也无法忘怀的时刻。我至死也无法忘记他,雅各布,我最亲爱的雅各布。
韦斯林夫人把自己关在房中,一关就是十天。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她终于走出了房门,穿戴整齐,准备去教堂。我和韦斯林先生正在吃早饭。韦斯林夫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就骑车出去了。她从教堂回来以后,换上便服,开始忙她的事情,似乎什么都未曾发生过。那天下午,她开始弹奏她的簧风琴。她从未说起,也不曾暗示过把自己关在房中的缘由,但她整个人都变了。过去的韦斯林夫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现在的韦斯林夫人与过去判若两人。她从不过问任何事,似乎一切事情都与她无关。她不再批评我,也不再催我做这做那。她不再检查我做的事情,不再教导我应该怎么做,每天早上不再给我下达任何命令。为此我非但没有感觉开心,反而觉得自己对不起她。过去的韦斯林夫人或许非常难以相处,有时甚至让我气恼,但她的的确确是一个活着的人,一个朝气蓬勃的人,而眼前的韦斯林夫人却像一台机器,像一个机器人,一个没有意志、没有思想的生物,只会一味地按照指令去行事。机器固然是好东西,但人若变成了机器,一切就显得别扭了。
韦斯林夫人的改变在某个方面却对我有利。她不再注意我和雅各布,不理会我什么时候和他在一起,我们在一起呆了多久,或是我在他那儿做了些什么。即使她察觉我在晚上离开自己的房间去找雅各布,一直到早上大家起床前才悄悄地溜回来,她也没有对此说过一个字。就这样,我尽情地去做我想做的事儿,当然,我还是十分谨慎,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或冒犯别人。
在我看来,那段时间里我和雅各布像一对夫妻一样地生活在一起,一对没有名分的夫妻。我们很少谈论未来,我们想要的是永远地生活在一起,我们必须尽自己的努力让理想成为可能。我们最关心的是如何使雅各布恢复健康,其次是如何挨过那场战争。
雅各布再也不想逃跑的事儿了,我们决定就藏在现在的地方,等待自己人到来,然后再想办法争取生活在一起。如果我们的请求得不到批准,如果雅各布必须返回英国,或是他必须重新加入武装部队,我们也只好服从,等战争结束后他再来找我。我们相信这些事情迟早会发生的。
刚刚降临的爱情像天上的星星,散发着无穷的能量。我们畅游在爱的天空,丝毫不怀疑我们的感情。我们住在偏远的农场上,如同生活在茧中的蚕,与世隔绝。要不是战争,我们一定和朋友、家人在一起,把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希望和我们的打算全都告诉给我们最亲密的朋友,他们会鼓励我们,或许也会劝阻我们,提醒我们现实生活的残酷,让我们注重实际。的确,我们生活在自己苦心营造的梦幻天堂,如同生活在气泡之中。我们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在最初的激情中,拒绝接受任何会破坏我们相聚或影响我们对未来生活憧憬的想法。人们都说爱情是盲目的,但那些不愿睁开眼睛正视现实的人更盲目。整个世界在我们眼里都是我们所希望的那样,万一因为某种不幸,世界并不像我们所期待的那样,那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
气泡是很容易破碎的,然而幸运的是我们的幸福却持续了那么久。
我们尽量不去考虑战争,但它却日益朝我们逼近。冬天到了,又冷又湿。越来越多的难民沿着乡间的小路拥来,挨户乞讨。他们经常用贴身带着的珍贵物品交换食物,有传家宝,有内藏爱人头发的金挂坠,有曾用来镶嵌全家福的银质相架,还有从孩童时期就开始收集的邮票,甚至有人在万般无奈之下连结婚戒指也忍痛放弃了,他们的心都碎了。
我们从这些伤心的人们那儿打听到了一些城里的情况。他们说德国人经常出来拉壮丁,盟军位于阿培尔顿的工事遭到了敌人的炮火袭击。党卫队把阿纳姆地区的居民全部赶出了城,并将整个地区洗劫一空。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报复当地老百姓在阿纳姆战役中对英国部队的帮助。我们还听说盟军空降兵在本纳科姆附近降落并与德军接上了火。有人从海牙的朋友那儿得知,那儿的物价已涨至一包土豆一百八十荷兰盾(贵得离谱)。在鹿特丹,德军抓走了四至六万名壮丁。各地的学校均已关门,火车停止运行,铁路工人为抗击德军而举行了罢工。因为皮革短缺,鞋子破了也无法修补(难民们向我们询问是否有做鞋子的材料)。在有的地方,随着大批难民的拥入,食品短缺,住处难找,难民与当地百姓之间的关系日益紧张,不断爆发争执,甚至斗殴。到处可见逃难的人群。人们离开条件恶劣的地区,扶老携幼奔向那些日子好过、安全、太平的地区。据说,北方的一些地区,像弗里斯兰、格罗宁根、德雷尼特,食品供应相对丰富。听到此类谣传,人们立即出发,把为数不多的家当堆在手推车上,或绑在自行车上,到异乡寻找出路。但是,荷兰南部一些地区已经解放,条件正在逐步得到改善。人们不断地问:“解放部队何时才能打过来?”“什么时候才能赶走这些魔鬼?”“战争为什么还打不完?”“战争还要持续多久?噢!我的天哪!”
难民们沿着来时的小径折返回去,心怀不满地看着我们,因为我们没有卖给他们更多的食物。他们坚信我们私藏了不少好东西: 黄油、奶酪、水果、面包、肉、面粉和牛奶。最让人可怜的是那些怀抱婴儿的母亲们,为了换取孩子的一点食品,她们情愿作出任何牺牲。
残酷的冬天漫长得看不到头,我们这儿的农民也因此背上了恶名。越来越多的人上门乞讨、求助,但我们无法满足每一个人。有些人一时情急,动用了武力。最后,许多农民担心自己的利益和生命受到威胁,硬起心肠,将所有的人拒之门外。要是在战前他们这样做的话,他们一定会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震惊和羞愧。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更多地听到战斗机的声音——雅各布说是喷火式战斗机和旋风式战斗机——呼啸着从我们头上飞过。如果它们发现德军汽车,或是任何有可能属于德国人的东西,它们就用炮火攻击。我们曾三四次发现公路上德军的车辆遭到袭击,车毁人亡。每次我们都跑出家门,对着空中的飞机欢呼雀跃,似乎这种杀戮是游戏中的得分。我们不去理会散落在公路上的汽车残骸和死伤的德军士兵。“让他们在污秽中腐烂。”韦斯林先生说,并且啐了一口唾沫,然后继续干他的活儿。如果德国人在天黑之前不来清理现场的话,抵抗组织就会趁天黑把一些有用的东西捡回去。
那真是一段特殊的时光。白天,不仅家中地里有干不完的活儿,同时还要担心战争,还得努力和韦斯林夫妇愉快相处。晚上,我和雅各布一起呆在他藏身的小屋里,尽情享受着做爱的激情和温柔,分享着说悄悄话和开玩笑的乐趣,相互安慰,憧憬未来,朗读、背诵山姆书中的诗篇(那是我们唯一的一本英语书),获得新的精神食粮。
通常在雅各布念书给我听的时候,或是我们聊天时,我手里总在缝着什么。缝补!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女人做了多少缝缝补补的事儿啊!补男人的袜子,缝制内衣和衣服,把床单四周换到中间以延长使用时间,制作靠垫、窗帘、桌布和椅子套,缝补男人衣服上的破洞,将衬衫下摆改成衬衫的领子。没完没了的活儿!现在已没人做这些了。这是很琐碎的事儿,但在那时候,漫长的夜晚,没有电视,没有录像,也没有音乐,没有电子游戏,甚至连收音机也没有,缝补反而成了一种休息、放松的活动。手和眼在熟练地忙碌着,与此同时,大脑和舌头也可以自由活动。人们总说魔鬼会分配任务给那些两手空闲的人,如果手里不做些这样的活儿,别人会认为是一种罪恶。在寂静的时候,缝补是最轻松的活儿。此外,缝补会使人的内心安宁。
我不知道如何用英语表达内心深处的宁静。这是一个典型的荷兰人的品德,深深地扎根在我们的文化和民族意识中。字典上可以找到像“温暖,友善,随和,友爱,情谊”等词语,但是我想表达的意思远不止这些。这个词现在的含义或许没有我年轻时那么深邃,那时这个词几乎是神圣的。任何打搅内心宁静的行为都是犯罪。的确,和雅各布在一起对我来说就是拥有一种特殊的宁静。
当他不念书时,我们一起谈论我们喜欢的书。雅各布告诉我一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英国作家和他们的作品。战争结束后,我找到了这些书,并且全部阅读了。我当时也对他讲了我最崇拜的荷兰作家。我们相互哼唱我们熟悉的流行歌曲。他给我讲他在英国的生活,他的电工生涯,以及他对板球的热爱,我从来没有见过别人玩板球,所以,不管他如何解释,我始终感到困惑。我告诉他我很想像我妈妈那样当一名教师。我还对他讲起我的朋友和我成长过程中的一些事儿。就这样,时间过得飞快,但我还是更喜欢和他在床上度过的那些时光。
走出他藏身的地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我很难逃避现实。没完没了的屋里屋外的劳作,应付上门乞讨的难民,战争的残酷,担心遭到空袭,担心雅各布被发现,担心我们被逮住,这一切让人筋疲力尽。内心深处情感在碰撞,我把担心和负罪感挤压到心灵的最深处,将它们全部藏起来。
唯一能让我挺过来,能让我活下来的想法是过一刻算一刻,过一秒算一秒。只想眼前,只想这一刻,不允许自己想其他事情。没有回忆,没有明天。离开雅各布时,我把自己的心牢牢地封闭起来,全身心地投入到劳动之中,这样,不在他身边的时光就能过得快些,不管发生什么都与我无关。等我回到他身边时,我把自己完全打开,满脑子想的都是他,把自己的一切向他宣泄。他是我的整个世界,只有这句话才能表达我的心情。
那段时间是我所度过的最奇特、情感最热烈的时光。我和雅各布在一起的经历是无法超越的,甚至无法相比的。这样的日子能延续多久呢?
当然,它没有延续下去。
最后的时刻到了,那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这样的天气又延续了两三个星期)。冬天遇上这样的天气会让人思念逝去的夏季,憧憬着又一个夏天的到来。它让我想起九月的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骑车从农场回家,看见天上飘满了降落伞。似乎这已过去很久了,我改变了许多,我再也不是那个一边往家跑一边高声喊“自由了,自由了”的姑娘了。
那是一个晴朗、无风、温和的日子。我一大早就把一些被褥拿到花园里晾晒,这样我们晚上睡觉时就可以闻到清新的气味,而不是谷仓里干草的味道。冬天我们通常在那里晾晒衣被。日落之前,我去收晾晒的被褥,韦斯林夫人在对着花园的房间里弹奏簧风琴。她打开了窗子。那一天我们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让房间通通风。她好多年没有练习了,所以她用小时候练的乐曲当教材重新开始学习。我至今仍记得她那天弹奏的那支短曲,贝库奇的华尔兹。我收下被褥,把它们一一叠好,音乐声荡漾在我的周围。那天中饭后我一直和雅各布在一起。他那天很冲动,欲火中烧,我出来收被褥时仍沉浸在爱的幸福之中。他一直很努力地使自己早日康复,他的伤口愈合得很好,他走起路来几乎和正常人一样,他变得强壮起来。我记得当时自己有点疲惫,但还是盼着晚上早点到来,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我忙着叠被褥,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直到他搂住我的腰把我拥在他怀里时,我才知道他已经站在我的身后了。我吃惊得低声叫了起来,手中的东西也掉在了地上。
我说:“你干什么?你不能这样跑出来,太危险了。”他亲吻着我的脖子,低声笑着。“韦斯林夫人看见我们该怎么办?”
我尽管嘴上这样说,但并不想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她不会看见我们的,”他凑在我的耳边说着,“她在忙着看乐谱呢!”
他把我的身子转过来对着他,手臂环着我的腰,两手按着我的屁股,使劲地将我贴在他身上。我双手抱着他的头,我能感到他对我的渴望。
“你真难满足!”我笑着说。这句话是他教我的,他曾用这句话取笑过我。
“我们现在就来吧,”他说,“就在这里,在花园里,垫着干爽的被单,呼吸着户外的空气,这够带劲儿吧!”
我说:“太妙了!但不是现在。”
他沉默了片刻,眼睛盯着我,那一双眼睛我第一次见到时就爱上了。他没有笑,也没有再开玩笑。
他说:“我们跳舞吧!”
我们跳起舞来,迈着小步,和着韦斯林夫人生疏的指法弹出的缓慢的曲子。实际上,我们几乎没有挪步,我们的脚牢牢地钉在冬天寒冷的地面上,但我们的身体却摇出了爱的节奏。
我们就这样原地转着,慢慢的,慢慢的。我记得太阳两次将它的光轮照在他的头上。我们还没有转完第二个圈,突然,雅各布停了下来,向后跨了一步——像机器人一样非常僵硬的一步——我感觉到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从他把我转过来那一刻起我的双眼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眼睛。现在,他突然停住了脚步,生命也就离他而去了,他的两眼失去了生命的光辉。我听见我喊了一声:“雅各布!”没有回答。随即他倒了下去,像被人打了一拳,倒在了地上。
我一直自我安慰说,他去得很快,即使有痛苦,那也是短暂的。
至于我,我只能说那一天我的生命也随他而去了。韦斯林夫人听到我的呼喊声快步跑了过来,韦斯林先生随即也赶了过来,他们努力抢救雅各布。不惜一切代价抢救生命是人的本能,我们只想让彼此知道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我们的努力无济于事。我们其实非常清楚,他已经死了。
我们在雅各布的墓旁什么也没有说,为此我一整天都感到不安。或许我所牵挂的是一桩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是,在悲伤的时刻,人们总会找到许多办法保护自己。黄昏时分,我独自踱出房门,伫立在雅各布的墓旁,背诵一首山姆书中他最喜欢的诗歌: 本·琼森写的颂歌。他尤其喜欢最后两句,他说,这两句比任何他读过的作品更能概括人生。
它不像大树那么粗壮,
但它却使人更加坚强;
它也不像挺拔的橡树,三百年之久,
最后难免倾倒,干枯,落叶,凋亡;
它是一朵朝放暮凋的百合,
五月里最美的当数它;
虽然蜷缩凋零在午夜,
它是太阳的草,太阳的花。
纵然美丽眨眼即逝,
瞬间生命即成完美。
(邹亚 译)
【赏析】
1999年,英国作家钱伯斯的《来自无人地带的明信片》获得评审团一致肯定,一举摘下英国图书馆协会卡内基奖。这本小说,何以博得如此美誉呢?
这是一部意味深长的书,温暖而富于智慧。它由双线构成,讲述了一个跨越50年的故事。故事的一端,以荷兰老妪海特勒伊的视角,回溯1944年末至1945年初二战时,她与英国伞兵雅各布所经历的往事;故事的另一端,以第三人称叙述50年后,英国17岁少年小雅各布在荷兰探访海特勒伊的经历。中间,穿插着他结识荷兰当地少男少女的情节。两段故事、两个背景,由一个人物——海特勒伊串联起来。随着故事的展开,看似松散的两段故事、两个人物,渐渐贯穿起来,直至成为密不可分的整体。
故事的起点是小雅各布在阿姆斯特丹迷了路,来到露天广场,与一个相貌清秀的少年托恩相遇,喝酒聊天,还误以为他是女人。托恩与他吻别后,一个小偷抢走他的钱包,小雅各布追踪未果,筋疲力尽,来到安妮·弗兰克(《安妮日记》的作者)和她家人二战期间躲避纳粹的藏身之所。他打开托恩给他的一盒火柴,里面竟是一只安全套、一排电话号码和几句留言:“做好准备,在阿姆斯特丹,一切都不像你看到的那样。”小说就由这个富于戏剧性的开端铺开,娓娓道来。
作家从1975年写就第一本青少年小说《破晓时分》开始,共完成了包括《来自无人地带的明信片》在内的六部探讨青少年问题的小说。设若他在每一本作品中都设定了不同的侧重层面,那么此书所要刻画呈现的,可能是不同时空背景下——二战时饥馑慌乱的荷兰与如今安定繁盛的荷兰——的少年在青春期躁动迷惘的共同状态,以及这些青少年如何在不同时空环境下寻求成长与独立,追求自我和性别认同,窥探生命的意义,认识人性的本质。而其中最关键的,是对爱的探索。
在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少女海特勒伊偶遇英国伞兵雅各布,并对他一见钟情。她在回忆录中这样描述他们初次见面的情形:“降落伞像五彩的纸屑从晴朗蔚蓝的天空徐徐落下,我清楚的记着他的到来……他的眼睛深深打动了我。”似乎是上帝的安排,他们不久又见面了。这次,海特勒伊成了雅各布的天使。雅各布在战斗中身负重伤,在照料他的日日夜夜里,他们朝夕相处,彼此深深吸引。尽管雅各布已有妻室,但他们还是不可抗拒地走到了一起。
战火无情,“残酷的冬天漫长得看不到头”。雅各布躲在乡下的小屋里,时刻防备德国人的搜查,海特勒伊白天忙着“干不完的活儿,同时还要担心战争”。这是“一段特殊的时光”,是一段绝对不能称为轻松的时光。但是,在年轻的岁月里,他们相爱,“刚刚降临的爱情像天上的星星,散发着无穷的能量”。于是,海特勒伊和雅各布度过了他们生命中最珍贵、最难忘的时光。晚上,他们呆在一起,“尽情享受着做爱的激情和温柔,分享着说悄悄话和开玩笑的乐趣,互相安慰,憧憬未来”,朗读、背诵诗篇,获得难以形容的内心深处的宁静。
美梦易逝。六星期后,“最后的时刻到了”。在一个晴朗温和的日子里,雅各布和海特勒伊跳舞时,心脏病突发,倒地而亡。海特勒伊和韦斯林夫妇共同将他安葬。那一天,她的“生命也随他而去了”。然而,海特勒伊勇敢地活了下去。她有了他们爱情的结晶,这是她所拥有的唯一属于他的东西。死亡给予生存更深远的意义——“纵然美丽眨眼即逝,瞬间生命即成完美”。海特勒伊生命中,和雅各布有着一段美丽的顷刻的爱情,就如明信片上美丽的风景,生命因此而完美。从此,不怕光,也不怕暗,并因着这瞬间完美而感恩、不悔。故而,在弥留之际,海特勒伊脑中想的还是她的爱人雅各布。
光阴荏苒,50年后小雅各布在荷兰面临的虽然不是战争,不是死亡,但却也令人难堪和失望: 参观安妮·弗兰克故居后的不安,把男孩当成女孩的沮丧,被人偷了东西,追赶小偷,筋疲力尽,被雨淋得浑身湿透,手上拿着的火柴盒及安全套……在陌生的国度,他遭遇了各种不快,“人世间的一切是多么可厌、陈腐、乏味和无聊!”于是忧郁充斥了全身。那忧郁就像从墙洞向外窥视的老鼠——那只不慎被他杀死的老鼠。
小雅各布是个敏感的少年,坦率、真诚。他会因那只老鼠而做噩梦,会为听见海特勒伊即将辞世的消息而难过,会特意感谢帮助过他的老太太爱尔玛。这些是每一个内心单纯善良的孩子由衷的选择。同时,和每一个经历着惨淡青春煎熬的少年一样,他又困窘、忧郁。相比年轻时海特勒伊挣扎于战火纷飞的年代,现代的雅各布追求独立与长大的过程不仅相对悠闲、烂漫和宽阔,同时当今多元的社会价值观也为他在择友和安身立命上提供更多的选项。可这些更多的选择,反而令他更无从选择,苦闷不已。他游移于对女孩希莱和男孩托恩两人模糊不清的感情,他为可能会打搅别人的生活而不安、难堪,他苦于是否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始终深爱着祖父雅各布的祖母萨拉。他难以跨越这道名叫“青春期”的门坎。
尽管萨拉曾劝过他:“这些只不过是成长过程中的烦恼,青春期的痛苦,就像眼睛近视,或是对灰尘过敏一样,天生就有的,有的则是在日常生活当中形成的,但你必须学会控制和对付它。”可是,这道必经的门坎,该以怎样的姿态跨过?面对人生,我们究竟应质疑还是全盘接受?即便清晰明白这些都不过是短暂岁月中必有的尘埃,可对一个少年而言,要坦然接受这种种大小的挑战,并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在阿姆斯特丹这个陌生而遥远的城市,在一个拥挤嘈杂的咖啡馆,小雅各布突然体会到成长的滋味。他不禁自问:“难道生活就是这样吗?长长短短,开始,结束,最后的那个词是什么?孤独,孤独,永远都是孤独。长大就是这样吗?成年就意味着孤独吗?孤独!”那不仅仅是小雅各布的自问,也是每一个当代少年们或多或少存在的疑问。
暴戾的世界,总是有黑暗。可是,还好,还有叫做爱的东西,还有叫做朋友的人,那是比任何事物都要强大的存在。小雅各布是不幸的,同时又是幸运的,因为他遇到了那么多的朋友——同性恋者托恩、老太太爱尔玛、表兄丹恩、女孩希莱、海特勒伊……是他们,温暖了小雅各布黯淡的心灵,为他展现了世界的美好。
托恩说:“我们在生活中学习如何生活。”爱尔玛告诉他“不善于抓住机会的人永远不可能是赢家”;丹恩让他懂得面对生命不可知的未来;希莱给他抚慰;而海特勒伊,则教会他如何对待生与死……最后,雅各布途经安妮也经历过的渴望、欲求、不满和伤害,他才释然,并且爱上了阿姆斯特丹,想了解它的一切,喜欢它的一切。这座开始时他讨厌的城市,不正像是他起初厌恶的生活一样吗?
小雅各布曾经引用过安妮的一段话:“在心底最最隐秘的地方,年轻人比老年人更加孤独……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所有的理想都已粉碎、破灭,所有的人都露出了最丑陋的一面,我们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真理,相信正义和上帝。”现在,我知道,他们会感谢生活赐予他们的一切奇妙礼物。
(周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