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内外·聂姆佐娃》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富有的斯科契托波莱先生用钱为自己买了领地——一个庄园,也为自己买来了贵族的封号。他在庄园内广宴宾客,声色犬马,夜夜笙歌。斯科契托波莱夫人也为了显摆自己的贵族身份,为了所谓高雅的趣味、逗乐的戏谑,挥金如土,甚至为一条宠物狗置办了高昂的“抚恤金”。而庄园内的平民百姓们却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穷困生活;雪上加霜的是,瘟疫在人群中悄然蔓延,吞噬着众多无辜的生命。其中,寡妇卡拉斯科娃在丈夫意外身亡后,全家生活更加穷困潦倒,最终小儿子不幸夭折,而她自己也病发去世,只留下大儿子伏依杰赫孤苦无依于人世间。年幼的伏依杰赫被迫为斯科契托波莱夫人看护宠物狗,从而过起了寄人篱下的仆人生活。斯科契托波莱夫人在一场大病之后,识破了婢女的奸诈面目和险恶用心,发现了平民的善良内心,对自己骄奢淫逸、虚荣做作的行径幡然醒悟,最终找回了自己健康的心灵,和庄园里的人民一起共建未来的幸福生活。

【作品选录】

庄园里好一派忙碌景象: 人们急匆匆地跑来跑去,女管家敞开门窗通风换气,花匠张罗着装饰用的鲜花;里里外外都在收拾、打扫,以便领主到来的时候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干净、整齐。——夫人明天就要驾临。

“生活将会热闹起来了。”庄园里的人这样盼望。

“上帝保佑,收入想必也会多一些了吧。”庄园下面的穷汉们和手艺人互相说道。

第二天早晨,仆役们大队人马开到了,随后是满载着箱笼行箧的车辆。下午,一辆舒适的旅行马车驶上山冈,豪华的庄园就坐落在山顶上。马车里坐着斯宾根菲尔德的斯科契托波莱夫人。夫人对面,靠近马匹的位置上,坐着她的女侍玛姆塞萨拉。克拉尔卡姑娘挨着马车夫坐在赶车人的座位上。夫人的身旁卧着她的心肝宝贝儿——不是丈夫,也不是兄弟或朋友,而是一条名叫约利的英国纯种狗。这条狗的身子极小,长着一对长耳朵,黑、白、棕三色皮毛,柔软得如同丝绒一般。小东西非常惹人喜爱,它是夫人的宠儿!

从前,当斯科契托波莱先生还是普通的斯科契托波莱先生的时候,人们除了知道他广有钱财之外,不闻其他。那时他家的情况也跟现在大不一样: 夫人既没有宠犬,也没有女侍,没有庄园,没有前簇后拥的仆役,没有马匹,也没有猎犬;斯科契托波莱先生不骑马狩猎,不大摆筵席,老爷们也不出城到他家来享受有益于健康的新鲜空气;可是,斯科契托波莱先生的财富不断积聚,直至他不知钱往何处花,也不知为数究竟有多少的时候,他的夫人便对斯科契托波莱这个粗鄙的姓氏感到厌恶了。在她的百般怂恿下,丈夫终于买了个贵族称号:“封·斯宾根菲尔德”。夫人非常喜欢这个称号,觉得有了它自然便身价百倍了。从此以后,谁不愿失宠于她,就不得用那个粗鄙的姓氏称呼她。俗话说“大鸟需大巢”。有了头衔,势必也该有块领地。好在钱可通神,他们购置了领地,买来了马匹和猎犬,雇了仆役侍从,定做了仆役制服。此外,上疗养胜地,宴客开舞会。常言道,佳肴美酒,安愁无友。他们就有了许多许多朋友,尤其是一帮专靠饱啖他人油脂以度日的食客。斯宾根菲尔德老爷破钞供养陪他打猎的游伴,掏腰包为夫人的仪容、为高雅的趣味、为逗乐的戏谑、为天晓得的被他们吹嘘神乎其神的玩艺儿付账。斯宾根菲尔德夫人长得并不难看,而现在似乎平添了几分姿色,显得更加漂亮了。这主要归功于她的女侍玛姆塞萨拉。不过,夫人每年付给她的薪俸也颇为可观,额外还要赠送许多礼物,以便把她稳住。正是靠了这些诱饵,夫人才把她从一位伯爵夫人的手里挖了过来。这位伯爵夫人素以首都最有风度的贵妇闻名遐迩。萨拉在伯爵夫人那里不过是一名二流女侍,工资并不高。尽管如此,说起来终究是伯爵夫人府里的,因此对于这位刚取得称号的新贵族的雇佣,未免有点儿踌躇;可是,金钱使她骄矜的心软下来了。夫人对玛姆塞萨拉言听计从。当萨拉说“这件事应该这么办,我们府里(指她以前的东家)就是这个样子的”,斯宾根菲尔德夫人马上吩咐照萨拉说的办理,以便在各个方面都同伯爵夫人府里一模一样。有一次,萨拉说:“夫人应该养一条小狗。我们家(指伯爵夫人家)就养了一条,是我们打英国弄来的。哎呀,我那可爱的约利,真教我忘不了啊!”她滔滔不绝地讲起这条狗来,最后补上一句:“养这么一条小狗才显得更有贵族气派哩!”斯宾根菲尔德夫人立刻四处觅狗。某公为了讨好这位阔夫人,花了八十块金币特地给她订购了一条她想要的小狗。此人暗想,反正我会得到酬报的。果不其然,从此他深得夫人的宠幸。小狗到手,夫人高兴万分,玛姆塞萨拉甚至说,这条狗比伯爵夫人的那一条还要漂亮。她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约利,跟伯爵夫人家的一样。为了使约利的生活过得既舒适又愉快,夫人还约法三章,特别为它制订了一些必须严格遵守的制度。玛姆塞萨拉则奉命监督这些制度的贯彻执行。在萨拉的卧室里,一张柔软的安乐椅上放着一个丝绒面子的软垫,约利就睡在这个软垫上。——早晨,玛姆塞进早餐的时候,小狗也进早餐,喝咖啡或奶油。早餐后,萨拉把它领到夫人那里,让夫人玩一会儿。夫人穿衣服的时候,约利交给一名仆役照看。夫人梳妆完毕,便给小狗洗澡、梳毛,用细软的褥单把它裹起来,再盖上一条专门在这种场合使用的天蓝色绸被子,让它在垫子上小憩。小狗习惯了主人的抚弄,因此温驯地听任摆布。之后,夫人带它到花园里去散一会儿步,或者,如果住在首都的话,就带它坐上马车出去兜兜风。中午,小狗吃的是裹一层薄面糊的肉饼;四点钟吃剁碎的鸡胸脯肉、鹧鸪肉,或其他容易消化的肉类。小狗的食谱每天花样翻新,免得吃腻。每次进餐,仆人把狗食盛在瓷碟子里端到桌上,否则它就看也不看一眼;饭后还要给它擦一擦嘴巴。一天的其余时间,它就被主人搂着、抱着,在嬉戏中度过,直到萨拉再次把它安顿在那张小床上。如果出现了约利内克既不愿玩也不愿吃的情况,主人就认定它是患了病,马上派人请大夫。住在领地,找大夫开处方不很容易,因此夫人总是随身带着约利的处方。领地的这位大夫尽管心地善良,医道也高明,但他从不破例给小狗看病。玛姆塞萨拉当然给夫人出了点子,要克扣他的津贴。她说伯爵夫人就曾使用过这一招,大夫就乐意来了。另外,她说也不妨专门聘请一位家庭医师。在这件事情上,夫人却无法听从。农村里叫不到别的大夫,专门聘请一位家庭医师又未免过于昂贵了些。住在首都情况就不同了。在首都,大夫并不个个都那么书呆子气十足,夫人破费几枚金币,不愁找不到一个给小狗开开处方也并不在乎的大夫。

有一次,斯宾根菲尔德夫人贵体违和,病了几天,约利从早到晚卧在她床边,没精打采。夫人深为感动。玛姆塞萨拉乘机说,伯爵夫人有一回生了病,她家约利也是这样没精打采,伯爵夫人感动之余作出了一项规定: 在她百年之后,小狗如果活着就可以领取五百金币的终身抚恤金。斯宾根菲尔德夫人对此非常赞赏,她效法伯爵夫人的崇高典范,也作出了一项规定: 在她百年之后,小狗如果活着,可以领取五百金币的抚恤金,另外五百付给它的饲养人。这项决定写成文字,盖上了夫人的大印。要说玛姆塞萨拉过去对这条狗百般讨好,献尽殷勤的话,打这以后就更进有甚之了。这个荒谬的遗嘱在斯宾根菲尔德夫人的朋友中间传播开了,引起了一片啧啧赞赏之声,大家不仅称道夫人慷慨大方,而且对她在这一举动中流露的高贵情操感叹不已。他们说夫人堪与某公爵夫人媲美。公爵夫人的心上人送给她一匹漂亮的马驹,她就特地为这匹爱驹单独盖了一间马厩,铺上橡木嵌花地板,用大理石做马槽,栏杆和支架油漆得晶光锃亮;还雇了一名仆人专门侍候它。后来,公爵夫人玩腻了骑马,就谁也不许再骑这匹爱驹,只准牵它出去遛遛腿,饲料是雪白的面包和麦麸,每天还喂一块糖,任其悠哉游哉乐享天年,这也是写在纸上、立字为据的。

唯有斯科契托波莱先生对夫人此举不以为然,但也只在心里暗自嘀咕而已。出于谁也不清楚的原因,他对夫人赔尽小心,丝毫不敢拂逆她的虚荣心,因此在这件事情上也就听之任之。他想,等她百年之后,谁晓得这只狗在哪儿呢!斯科契托波莱先生尽管有弱点,但他待人诚恳,心地善良。他并不炫耀自己的显赫门第,却觉得原来的姓氏似乎更为亲切。他买下贵族称号无非为了家庭和睦,图个耳根清静罢了。他素有打猎的嗜好,领地使他喜欢的,也唯有这一条。他结交的全是打猎朋友,相互之间你来我往。这些人不那么注意繁文缛节,不像成天围着夫人转的一帮纨袴子弟那样油头粉面,他们中间有一个较为健康的核心。因此,斯科契托波莱先生喜欢同这些人结伴在树林里流连,或者喝着葡萄酒谈天说地,而不愿呆在夫人的客厅里。那儿,薰风夹着秽臭,总使他感到不自在。同夫人相比,仆人和公事房的职员都较为喜欢他。对玛姆塞萨拉则人人敬而远之,躲避唯恐不及,虽然那些想从老爷手里讨点好处的人都趋前奉后地巴结她,也巴结约利。对这两位,谁也不敢斜目而视。唯有乡下卖肉人、放羊人、看门人和其他大老粗豢养的那帮家犬对约利毫不畏惧,全然不把这位公子哥儿放在眼里。玛姆塞萨拉初到庄园的时候,有一次曾牵着约利出去散步,不料这群家犬一窝蜂围过来,扑到它身上,龇着狗牙,放肆地蹭来蹭去,大大凌辱了它那温文尔雅的翩翩风度。玛姆塞萨拉对此无法忍受,只得抱起它来,捧回庄园。她在夫人面前对这伙流氓狗的下流行径着实发了一通牢骚,建议夫人从今以后不许任何人带狗走进庄园。这道禁令立刻写成告示,在庄园四周悬挂起来。此外,还作出了一项规定,约利内克出门必须用一根长长的银链子牵着。

……

妇女们在农场里议论卡拉斯科娃的时候,她正带领两个孩子沿着草场上一条小路朝前走。后来,母子三人绕过果园,在十字架旁边的草地上坐下。伏依杰赫不再哭泣,他接过妈妈递给他的几块土豆吃了起来。他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长得很像他的母亲。可是,他的脸庞上看不到健康儿童的红润,这种玫瑰色泽被无情的贫穷之手粗暴地抹掉了。一双大大的蓝眼睛里,也看不到我们一般在儿童的眼睛里总能看到的那种无忧无虑、稚气快活和生气勃勃的动人神采。这双眼睛是暗淡的,显得忧伤,尤其在他注视着母亲的憔悴面容时,更是如此。不过,这又是一双极其善良、懂事的眼睛,在他这个年龄是颇为少见的。富贵人家的孩子长到多大也依旧是孩子。他们在欢笑中度过幸福的童年;除了偶尔要一件玩具未能如愿或不尽称心,或者挨了父母几句训斥之外,他们不知人间尚有其他痛苦;除了自己那点儿作业之外,他们没有别的忧虑。使他们的天空暂时混浊不清的,只是薄薄的一层阴霾。穷人家的孩子却尝不到这种欢乐。他们在最幼小的年龄便已备尝人生的辛酸和苦难。凛冽的寒风刮去了娇嫩花朵上的勃勃生机,夺走了它的绚丽光彩;无情的冰霜扼杀了含苞待放的蓓蕾。

伏依杰赫很小的时候就不得不给妈妈当帮手了,他是妈妈唯一的朋友。他自己还不会切面包,却必须帮助妈妈挣面包。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却要在妈妈出外工作的时候,像身强力壮的乳母一样照看弟弟。伏依杰赫做得很出色。他抱不动弟弟,便坐在门槛上,学着妈妈的样子摇他,给他唱歌,哄他睡觉。睡醒了又逗他玩耍,安慰他说妈妈马上就回来抱他,还叽叽咕咕对他讲话。面色苍白、身体有病的婴儿并不懂话,却也注视着他,谛听着。伏依杰赫讲到爸爸和从前的好日子时,自己也感到高兴:“约西菲克,小宝贝儿,爸爸要是还活着,他会常常给咱们带圆面包和大苹果回来的,咱们可就美啦。好家伙,爸爸可疼咱们啦。有一回,爸爸去赶集,给我买了一匹小木马和一个小喇叭,可惜让霍鲁勃家的洪西克给弄坏了,小喇叭给弄坏了。好家伙,爸爸把我抱在膝盖上,一颠一颠骑大马,我吹喇叭,爸爸给我唱:‘马来啦,马来啦,送信的孩子骑马过来啦。’要是爸爸还活着,咱们也不会住进下房。好家伙,咱们原来的家可漂亮啦,就在萨丰内克的房子里。哎,等你长大一点儿,我指给你看那几扇窗户。在那儿妈妈还养了花哩。她做针线的时候,我坐在她旁边,望着窗户外边。好家伙,咱们家还有桌子、板凳,还有画片儿。我自己有一张小床,有鹅绒被子。你那时要是已经出世,咱俩就一块儿睡在小床上啦。早饭喝汤,中午也有汤,还吃别的东西,礼拜天吃肉。礼拜天我跟爸爸妈妈上教堂,下午到树林里去玩,爸爸喝啤酒,给我买白面包。树林里有人演奏音乐。哎呀,好家伙,那日子别提有多美啦!可是现在呢,咱们什么都没有了!”这些就是令他无比神往的童年。可惜连这样的童年也转瞬即逝,过早地消失了,为此他流了不知多少眼泪。

母子三人在十字架旁边歇下来,妈妈把小约西菲克放在草地上,从包袱里取出一条裙子,盖在他身上。包袱里除了这条裙子之外,只有几件褴褛的衬衫和一匹小木马。这是爸爸的纪念品,伏依杰赫珍藏着,一心想等约西菲克长大一些给他玩。

“咱们可咋办呢,孩子?”卡拉斯科娃伤心地问,呆呆地注视着面色苍白的小婴儿。伏依杰赫举着一张大牛蒡叶给弟弟遮阴。“咱们投奔哪儿呢?连那些知道我的底细、我们过去给他们做过活儿的人,现在都把我看成了累赘,难道还能指望素不相识的人救济咱?”

“别说了,妈妈,别说了。咱们上村里去吧!您知道,老多洛特卡劝咱们到乡下去,说乡里人从不拒绝要饭的,他们会让咱们睡在草堆上。对了,我去找个庄稼人,求他收留您,我给他放鹅,不要他的工钱。准有人肯的,您瞧着吧。那样,日子马上就好过啦。”

“唉,儿子,到了乡下日子敢情会好一些,这我信;等我托上帝的福身体好一些,我可以给老乡做个针线活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的两条腿一点儿力气也没有,肿成这样,寸步难行,怎么拖得到那里呢?”

“咱们一步一步慢慢儿走,妈妈。约西菲克交给我来背,一直背到村里。您可以靠在我身上,妈妈。”

“唉,我的好孩子!”母亲叹了一口气,拉着儿子的手哭了起来。孩子站在她面前,热泪滚滚。约西菲克快要醒来了,满布皱纹、颜色发青的小脸抽搐着,像要哭的样子。

“你怎么啦,小心肝儿?又饥又渴,是不?小嘴唇干得结硬皮了!可是,天啊,我什么也拿不出来喂你啊,”母亲一面哭,一面捧着他冰冷的小手呵气。

“妈妈,我到庄园去跑一趟吧,没准能讨到一点钱给约西菲克买口牛奶喝。您在这儿等着。” 伏依杰赫振作了一下精神,转身要走。

“不,伏依杰赫,别去庄园。那一回人家不是把你撵出来了吗?别去,说不定人家要揍你的。”

“撵我的是个听差,他正牵着一条小狗。那狗看见我就拼命地叫。老多洛特卡对我说,往后上庄园就直奔厨房。大师傅心眼儿好,见有要饭的去他都给。她还说或者去找老管家,每个要饭的她都给一个铜板。您放心,妈妈,我多加小心,别让听差撞见就是了。”

“说是那么说,上庄园直奔厨房。可是,不管你奔哪儿,都得经过门房呀。就算看门人不在里面,门口拴着几条大狗,见谁都吠,看门人听见就跑出来了。”

“我打花园里走。不丁点儿的小篱笆,我一蹦就过去了,穿过灌木丛,偷偷溜到厨房。”

“嗳呀,孩子,你可千万不能找这样的路子;永远要走正道。到处都有人,教守卫的逮住,盘问你上哪儿去,该多丢人啊。这类事情做不得的,孩子。”

“那好吧,妈妈,我走正道就是了。上帝保佑,让我顺顺当当到达厨房,别教人撞见。”孩子说罢,果断地一扭身,疾步朝庄园走去了。母亲留下来守着婴儿。

阳光暖洋洋地照射着,可是婴儿的小身体却是冰凉的,尽管他身下还垫着鹅绒被,身上裹着裙子。母亲捧着他的小手不住呵气,也不见它暖和过来。婴儿的眼睛不朝母亲看,却凝视着苍天,嘴角的肌肉不住抽搐,整个小脸变了形,呼吸显得艰难。母亲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呆呆地望着他。平时,孩子总是对着她笑,用小手抚摸她,喜欢搂着她的脖子扑在她的肩头上。不朝她看,这还是第一次。约西菲克生下来就羸弱多病,快满周岁了,还不会说话,也不会坐。他瘦得皮包骨,母亲每次亲他的小手小脚,总不免伤心落泪,心里说: 还不如上帝把你接了去的好。可是,此念刚一闪现,她又立即紧紧搂着孩子,甘愿为他的生命和健康赴汤蹈火。这会儿她见孩子的模样完全变了,一阵痛苦的预感掠过她的心头,她不禁放声恸哭起来。她绞着双手,绝望地跪倒在十字架前。“天父啊,可怜可怜我吧,人间找不到同情啊,你把我们召了去吧,约瑟夫啊,为你无辜的苦命孩子求求情吧,为你的卡特辛娜,在天父的宝座前求求情吧!怜悯怜悯我吧,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啊!”她哀声哭诉,令人不忍卒听。她祈祷、哭泣,过了许久,直到突然响起了伏依杰赫的声音,才把她惊醒过来。伏依杰赫从通往庄园的那条路上飞奔而来,离得老远就快活地连声叫唤妈妈。母亲回首瞥了一眼婴儿,见他闭上了眼睛,呼吸平静,便对跑来的伏依杰赫摆摆手,示意他轻点声。

男孩子气喘吁吁地冲到她面前,一副欣喜若狂的神态。

“妈——妈——妈妈您瞧,这是什么!”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从一边口袋里摸出一块烤肉,从另一边口袋里掏出面包片、圆面包、零零碎碎的肉块和小点心。他把这些东西一古脑儿放在母亲的衣襟上,喜滋滋地望着她。母亲满脸惊讶之色。“没有想到,是吧?哎,等一等,还有哩!闭上眼睛,请您闭上眼睛,等我说‘行’的时候再睁开。”

母亲几乎机械地照办了。男孩子伸手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小纸包,从中抽出一个银角子。他拉起母亲的一只手,翻过手心,把银角子放在她的手掌上,悄声说:“行了!”母亲睁眼一看,见是一枚银角子,不禁吃了一惊。“我的上帝,这是谁给你的,孩子,你去了吗?”

“我直奔门房,一路上不停地祷告上帝,求他让我遇着好人。我朝大门走去,胖门房正独自站在那儿,嘴里哼着曲子哩。我心里想,嗯,运气不坏,他在哼曲子,敢情不会发脾气吧。我央求他放我进门,到厨房去向大师傅要点儿吃的。‘好孩子,’他说,‘我不能放个讨饭的到厨房去呀。况且,厨师也不会给你什么的。你不如到农场去吧,那儿没准倒有点儿希望。’我说:‘不久前已经去过,再去就要挨骂了。’‘你是个二流子,对不对?只知挥霍浪费?’他狠狠地训了我一通,教我心里好难受。我告诉他我是谁,讲了您和约西菲克的病。他转身进屋拿来这块面包,还对我说每天都可以给我这么一块;不过,只许到门房来向他要。我想求他给我一个铜板,好让您买点儿牛奶,可是,我说不出口。我正想离开,不料宅子里走出一位年轻太太。看门人一见马上说:‘克拉玲卡姑娘,您有什么吃的东西给这个孩子吗?’接着他讲了爸爸的事儿,原来他认识爸爸。克拉玲卡姑娘向我打听您的情况,我全告诉她了,她听得哭了起来,给我这许多东西,还有那个银角子。她准是好人,妈妈。她说每天下午两点钟我可以去找门房,柯霍特(就是那个胖门房)会给我准备一份吃的,够咱们一家人吃饱了。他要是不在,也会留下话告诉我上哪儿去取。她还抚摸我的头,那么和蔼地看着我,像您一样。您瞧,妈妈,是上帝叫我上那儿去的吧。今天一大早就仿佛有个声音在我耳朵边低声说: 上庄园去。”

母亲没有说话,她把食物放在草地上,跪在十字架前祈祷,小男孩也在她身旁跪下了。

(吴琦、杨乐云译)

注释:

法语“小姐”的谐音。

克拉尔卡和克拉玲卡均为克拉拉的爱称。

【赏析】

《庄园内外》是捷克女作家聂姆佐娃创作于1856年的中篇小说。聂姆佐娃早期的小说文风清新,热情洋溢地描写了当时捷克农村的风貌,表达了对祖国、民族的热爱之情。这些作品的情节,大都仅仅是刻画环境的一种手段。而在后来的小说创作中,则把注意力放在社会问题的揭露及解决上。《庄园内外》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品。

作品描写了贵族领主对穷苦农民的残酷剥削,准确回答了在封建社会里究竟是谁养活谁的问题。她用充满愤恨与悲恸的笔调为我们刻画了一幅贵族老爷的豪华奢侈与农民不可想象的贫困的对比图,是“改变人民饥饿和无权地位的控诉和呐喊”式的作品。作品中的斯科契托波莱太太为了跻身上层人士之列而买得贵族头衔。她的小狗约利睡的是褥子,吃的是用瓷盘装着的精美食物,而穷人的孩子却被活活饿死。身患霍乱的寡妇卡拉斯科娃的婴儿陷于绝境,她的儿子伏依杰赫无处安身……一个庄园,两个世界。一道庄园的栅栏,分隔出了天堂和地狱,却也鉴别出了善良和鄙恶。是与非,善与恶,生与死,眼泪与欢笑,悲伤与幸福,过去与未来……在庄园内外交织上演。

《庄园内外》的基本结构是由两条情节线索组成的,在每条线索的叙述中,作者都成功塑造了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以情节发展刻画人物,用人物推动情节发展。一条线索以斯科契托波莱夫妇为代表的贵族领主们奢华糜烂、声色犬马的生活,他们不事劳作,靠剥削贫苦大众积累起的巨额财富纵情享乐: 斯科契托波莱夫妇不惜花重金,买了个贵族封号,以满足自己愚蠢的骄傲;“斯科契托波莱老爷破钞供养陪他打猎的游伴,掏腰包为夫人的仪容、为高雅的趣味、为逗乐的戏谑、为天晓得的被他们吹嘘神乎其神的玩艺儿付账”;而斯科契托波莱夫人为了模仿所谓的伯爵夫人,甚至将一条普通的小狗视为至宝,为它提供美味的食物、豪华的睡垫、专人周到的照顾乃至一份高昂的“抚恤金”!然而对金钱的挥霍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幸福,相反地,愚蠢的头脑和蒙昧的心灵让斯科契托波莱夫妇的行为成为如“皇帝的新衣”般的大笑话。他们用钱招来了一堆有着谄媚笑脸的丑恶的灵魂: 贴身女仆玛姆塞萨拉口蜜腹剑,享受着丰厚的薪金却对斯科契托波莱夫人恩将仇报;而那些所谓的朋友在听说夫人得了霍乱病之后,“立即一哄而散,活像啄食豌豆的鸽群中落了一颗炸弹”。富足奢侈的生活和各式各样恶毒冷漠的心充斥着这个摇摇欲坠的贵族世界。

另一条线索牵引的却是一个苦难与悲伤的贫苦世界。下层贫苦百姓夜以继日地辛苦劳作却吃不饱穿不暖,蜗居在拥挤狭小散发着霉臭味的黑暗小屋里,忍受着饥饿、寒冷、病痛乃至死亡。汗水和泪水浸渍着他们的生活,幸福的希望就像遥远天边的微弱星光,被愁云惨雾层层遮蔽。最高贵与可敬的劳动者却成为世界上最可怜、最卑微的物种。身患霍乱的寡妇卡拉斯科娃,她的因意外而丧生的丈夫,她那过早承受生活重压的大儿子伏依杰赫,她那自出生起就羸弱多病并最终夭折的小婴儿……原本美满的家庭,鲜活灵动的生命,被无情地碾碎、摧毁。他们身后是无数个同样的家庭和同样无辜的生命。悲剧在继续,凶手在哪里?是生活,还是那些剥夺了他们幸福乃至生存权利的贵族们?……剑锋所指,罪恶无处遁形。丑陋和罪恶遮蔽了美好的生活,但爱的光芒却依然在生活的废墟中闪烁。下层贫苦百姓面对现实的残酷无情,却没有舍弃生命最宝贵的善良与爱。在困境中的互助友爱、相惜相依,对贵族们的宽恕与原谅,心灵的温暖力量让衣衫褴褛的他们荣光万丈。

贵族的骄奢淫逸,贫民的饥寒交迫;贵族的莺歌燕舞,贫民的埋头劳作;贵族的欢声笑语,贫民的痛哭流涕……鲜明的比照,尖锐的批判,小说的前半部分成功地呐喊出了劳苦大众的心声,畅快淋漓地抒发了对贵族的愤怒,对劳苦大众的同情与热爱。

但是,聂姆佐娃小说的情节发展上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特点,那就是篇篇都以大团圆而告终。这部作品也不例外。作者在小说后半部分完全离开了原来的思路,笔锋突然转向斯科契托波莱夫人病后的思想突变。这位一向喜怒无常、飞扬跋扈的贵族夫人居然在作品后半部分变成了悲天悯人的慈善家,她不仅开仓济贫,还捐款为贫民办了种种好事。无怪乎伏契克曾指出,这部从篇名到内容都那样强调阶级对立的揭露性的小说,“竟由于带有幸福的结尾而变成了一个神话”,“令人感到它是一篇虚构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难道是作者有意粉饰现实生活吗?不。聂姆佐娃是一位热爱人民的伟大现实主义作家,她因目睹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而忧心如焚,期望他们摆脱这种苦难;但她找不到一条能改变当时社会制度的比较现实的道路,于是就假借自己擅长的写童话的方法,即用真、善、美战胜假、恶、丑的手法来安排作品的结局。她真心地希望生活总有一天能像她的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美好。在这方面,《庄园内外》尤为突出。

(王 云)